第30章 江底驚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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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滄自龍王嘴死裏逃生那日夜裏,便發了高燒。他額角冷汗直流,指尖冰寒刺骨,臉頰泛著一種近乎詭異的青白。雙眼緊閉,痛苦而不住顫抖,眉頭死死擰成一個疙瘩,仿佛要將眉心擰出水來。牙關緊咬,喉嚨裏不時溢出模糊而破碎的囈語,時而低喃,時而急促喘息,像是在抵禦某種無形的侵襲。意識深陷混沌的深淵,江底那駭人的景象如同淬了毒的烙印,在他腦海裏不受控製地瘋狂回放。
他一遍又一遍“回到”那墨綠色的冰冷江水中,江水的寒意穿透骨髓,四周是密密麻麻、瘋狂旋轉的魚群。青魚的尾鰭抽打著他的臂膀,黑魚鋒利的牙齒擦著他的肩頭劃過,渾濁的江水裏滿是血肉模糊的碎塊,鱗片飛濺如同鋒利的暗器,濃烈的血腥味混雜著江水的腥腐氣,嗆得他幾乎窒息。而最深的恐懼,始終盤踞在上方——那條房屋般大小的黑色鯰魚,如同水下魔神般懸停著,通體漆黑的皮膚吸收了所有微光,兩根兒臂粗的觸須緩緩擺動,帶著睥睨眾生的漠然。它張著吞噬一切的黑洞巨口,隱約能看到喉間蠕動的暗紋,漠然地俯瞰著下方螻蟻般的掙紮。那股源自幽冥入玄的冰冷召喚感,在夢中變得無比清晰而扭曲,不再是來自漩渦底部,反而像是直接從那張可怖的鯰魚巨口深處傳來!它像是溫柔的邀請,又像是殘忍的嘲弄,要將他連同那些瘋魚一起,拖入永恒的黑暗與消化之中。
噩夢如同無形的枷鎖,將他緊緊纏繞,越收越緊。每一次瀕臨崩潰的邊緣,當意識即將被無盡恐懼和冰冷召喚徹底吞噬時,總有一股溫和而堅定的清涼感,自他胸口處悄然彌漫開來。那涼意不刺骨,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如同夏日清晨荷葉上滾落的露珠,順著經脈緩緩流淌,悄然浸潤他焦灼近乎燃燒的神識,驅散部分混沌與狂亂,勉強維係住一絲清明。
林滄從噩夢中醒來之時,渾身已被冷汗浸透,裏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心髒狂跳如同擂鼓,幾乎要衝破胸膛。他顫抖著伸出手,摸索著撫向胸口,那清涼感的源頭,正是那枚狼牙飾品。這枚從韃子十夫長身上繳獲的狼牙,骨質粗糙,邊緣還帶著些許磨損,此刻在黑暗中仿佛散發著微不可察的溫潤光暈,指尖觸到的地方,清涼感便順著皮膚滲入肌理,讓狂亂的心緒稍稍平複。林滄當初隻覺得這飾品造型奇特,興許能換些銀資補貼家用,卻沒想到竟是此物在他陷入噩夢時屢屢將他喚醒,穩固他的心神。
接下來的數日,林滄的高燒雖然漸漸退了,但精神卻依舊萎靡不振,往日裏明亮銳利的眼神,此刻變得空洞而驚懼,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院子裏晾曬的漁網被風吹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輕微聲響,都能讓他猛地一哆嗦,身體下意識地蜷縮起來,眼神裏滿是戒備;遠處江邊傳來的浪濤聲,在他聽來也仿佛夾雜著那巨型黑鯰低沉的吞咽聲,每一次浪潮湧動,都像是那巨怪在水下挪動身軀。他與之前那個沉穩堅毅、於黑龍潭勇鬥惡蟒的少年,判若兩人。
林母看著兒子這般模樣,心如同被針紮般疼痛,整日以淚洗麵。她特意去江邊捕了最鮮美的鯽魚,熬了一鍋奶白濃稠的鮮魚湯——這是以往林滄最愛喝的,每次打魚歸來都能喝上兩大碗。她小心翼翼端到床邊,托盤上還放著一碟切得細碎的鹹菜,怕魚湯太膩。
“滄兒,喝點魚湯,補補身子……”林母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哽咽,伸手想摸摸兒子的額頭,又怕驚擾到他。
然而,林滄一看到碗裏奶白色的湯汁,以及浮在表麵的細碎魚肉,腦海中立刻不可抑製地浮現出江底那互相啃噬的魚群、飛濺的血肉,還有那張吞噬一切的巨口。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如同有無數條小魚在瘋狂攪動,他猛地抬起手推開碗,“哐當”一聲,瓷碗落在床榻邊的地麵上,滾燙的魚湯濺了一地,冒著熱氣。他伏在床邊劇烈幹嘔起來,臉色慘白如紙,連膽汁都快嘔出來了。
“不……不喝……娘,我喝不下……”他虛弱地擺著手,聲音嘶啞,眼中滿是驚懼與抗拒,仿佛那碗魚湯是什麽洪水猛獸。
林母嚇得連忙蹲下身收拾碎片,看著兒子痛苦的模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砸在冰冷的地麵上。她私下裏拉著王鐵蛋,躲在院角憂心忡忡地低語:“鐵蛋啊,你說滄兒這到底是怎麽了?好好的孩子怎麽就成了這樣?是不是……是不是在江裏撞了邪,丟了魂了?”,王鐵蛋不善說謊,卻答應過林滄,不再林母麵前提及此事,隻能嗚嗚咽咽左右言他。而他從龍王嘴背負林滄直奔林家之路上時,卻被不少村民瞧見。
一時間,村裏關於林滄在龍王嘴“中了邪”的流言,也如同初夏的柳絮般,借著風悄悄傳開了。往日裏那些熟悉的麵孔,路過林滄家小院時,都會下意識地放慢腳步,眼神裏帶著幾分敬畏與疏離,遠遠地瞥一眼便匆匆走開。龍王嘴更是被蒙上了一層不祥的色彩,成了村民們口中的禁地,別說去捕魚,就連靠近那片水域的念頭,都沒人敢有。
這些日子裏,隻有王鐵蛋不顧流言,時常抽空來看望林滄。他每次來都會帶些自家曬的幹果、地裏摘的脆瓜,坐在林滄院子裏的石墩上,絮絮叨叨地說些村裏的瑣事:誰家的母牛生了小牛犢,毛乎乎的特別可愛;誰家娶了新婦,嫁妝挑了滿滿一擔子;誰家運氣好,在下遊打了條三尺長的鯉魚,賣了不少錢。他試圖用這些日常的煙火氣,驅散好友心頭的陰霾,盡管林滄大多時候隻是沉默地聽著,眼神飄忽,不知望向何處,偶爾才會輕輕“嗯”一聲作為回應。
林滄感覺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個無形的牢籠裏,四周都是冰冷的牆壁,看不到出路。內心的折磨遠比身體的創傷更甚。蘇清婉離去前那鄭重的警告言猶在耳——“每多用一次,便是在你本就受損的生命根基上再砍一刀,消耗的是你未來的壽元。”聽從她的勸告,不再動用那邪功,或許能多活些時日,但最終仍逃不過油盡燈枯的結局,像一株缺水的禾苗,慢慢枯萎。可是,再去探尋那江底的秘密?一想到那黑色巨鯰漠然的眼神和吞噬一切的巨口,無邊的恐懼便攫住了他的心髒,那幾乎是必死之局!兩種選擇,仿佛一條是緩慢枯萎的絕路,另一條是即刻葬身魚腹的深淵,讓他左右為難,備受煎熬,日夜不得安寧。
他幾乎如同廢人一般,常常一整天都呆坐在院子裏的竹椅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天空,看著雲卷雲舒,或是無意識地盯著地麵上的螞蟻搬家,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身體因為缺乏進食和心力的巨大消耗,愈發消瘦虛弱,顴骨微微凸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顯得憔悴不堪。
這天下午,王鐵蛋又來了,臉上帶著幾分難得的輕鬆神色,腳步都比往常輕快了些。
“滄哥,今天感覺好些沒?”他湊到林滄身邊坐下,壓低聲音,帶著點分享好消息的興奮,“我跟你說,龍王嘴那邊,好像沒事了!我今天特意繞路去瞅了一眼,那嚇人的漩渦真沒了!江麵平得跟鏡子似的,連點波瀾都沒有!真的!村裏好幾個人都去看了,回來都這麽說。邪氣肯定散了,滄哥,你的病肯定也快好了!”
林滄原本渙散的目光,在聽到“漩渦沒了”幾個字時,猛地凝聚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異樣,像是沉寂的湖麵被投入了一顆石子。他緩緩抬起頭,看向王鐵蛋,嘴唇動了動,喉嚨裏發出微弱的聲響,卻沒說出完整的話來。
王鐵蛋沒注意到他細微的變化,又歎了口氣,臉上的輕鬆褪去幾分,說起另一件事:“唉,就是聽說上遊好幾個村子不太平,又遭了江匪劫掠。這次的江匪好像比前幾次還凶,不僅搶糧食,還搶姑娘,聽說有村裏的漢子反抗,直接被砍死了……這世道,真是不讓人安生。”
林滄聞言,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放在膝蓋上的手悄然攥緊,指節泛白。眼中掠過一絲複雜難言的情緒,有憤怒,有擔憂,還有深深的無力,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消散在微涼的風裏。
然而,看似平靜的夜晚,噩夢卻再次洶洶來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這一次,夢境不再是單純的江底恐怖回放,而是變得更加光怪陸離,充滿了血腥與絕望。他夢見凶神惡煞的江匪駕著快船,船帆上染著暗紅色的汙漬,如同鬼魅般衝進了平靜的江家灣。他們手持明晃晃的長刀,見人就砍,見屋就燒,火焰舔舐著茅草屋頂,濃煙滾滾,將天空染成了黑紅色;緊接著,猙獰的韃子騎兵也如同潮水般湧入村莊,鐵蹄踐踏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巨響,箭矢如同暴雨般橫飛,穿透鄉親們的胸膛。
他看見母親在混亂中被一名江匪的長刀砍中後背,鮮血瞬間染紅了單薄的衣衫,她踉蹌著回過頭,那雙總是充滿關切的眼睛裏滿是不舍與擔憂,最終失去了光彩,緩緩倒在血泊裏;看見王鐵蛋抄起一根木棍,為了保護家人,嘶吼著衝向敵人,卻被數把長刀圍住,亂刀分屍,鮮血濺到了他的臉上,帶著滾燙的溫度;看見熟悉的鄉親們哭喊著四處奔逃,卻一個個倒在血泊之中,孩童的啼哭、婦人的尖叫、漢子的怒吼,交織成一曲絕望的悲歌;甚至……仿佛還看見了遠去的蘇清婉、周毅、柳小瑩他們,不知為何也出現在這修羅場中,蘇清婉手持長劍,劍氣如虹,周毅揮舞著大刀奮勇殺敵,柳小瑩在一旁救治傷員,卻最終被無數敵人淹沒,身影漸漸消失在刀光劍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