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茶煙引清明新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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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三日,山霧裹著新翻的泥土香漫進韓家小院時,韓林正蹲在簷下編竹簍。竹篾在他指節間翻飛,編到第三道篾口時,突然地斷成兩截。他抬頭望了望天——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像塊浸了水的棉絮,連簷角銅鈴都被壓得啞了聲。
先生!小丫頭挎著竹籃撞開院門,發辮上的銀鈴鐺輕得像片雲,王阿婆說後山的野茶樹抽新芽了!可我今早去看,芽尖都蔫頭耷腦的,像被誰掐了尖兒似的。她把籃往石桌上一放,籃裏飄出股青草澀味,我偷了阿娘的艾草糍,您嚐嚐是不是比去年的黏?
韓林捏起塊糍粑,艾草的苦香混著糯米的甜,在舌尖化開。這味道像極了去年清明前,他在鷹嘴崖采茶時遇到的倒春寒——茶芽被凍得發紫,茶農們蹲在田埂上直抹淚。他剛要說話,院外傳來一聲,老龜馱著半筐陳皮爬進來,龜殼上沾著星點泥漬,這土不對。
小丫頭蹲下身,用指尖撚了撚老龜背上的泥,是後山坡的土吧?我今早踩過,黏糊糊的,像泡了水的棉絮。她突然拽住韓林的衣袖,您聞聞,有股子潮黴味!
韓林湊過去,果然聞見股若有若無的腐葉氣。這氣味不像山澗的苔蘚,倒像是...他猛地想起昨夜在《茶經》裏看到的記載——清明茶,貴在鮮。若遇陰濕,茶芽易黴,謂之。而更讓他心驚的是,記憶裏三十年前,村裏的老茶農陳阿公就是在清明前遭遇茶瘟,最後抱著茶簍坐在茶樹下,再沒起來過。
許是茶靈鬧脾氣了。老龜用龜甲敲了敲石桌,我活了三百歲,隻在康熙二十三年見過這陣仗。那年清明前,鷹嘴崖的茶樹全謝了,後來是村西頭的盲眼阿婆用茶盞接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晨露,才把茶魂喚回來。
茶靈?小丫頭眼睛發亮,是會織茶煙的那位?我阿奶說,她的茶簍能在月光下編出綠芽,泡出來的茶能看見山!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一聲。穿青布衫子的婦人挎著竹籃站在門口,鬢邊插著支褪色的銀簪子,林先生,我家阿囡又在茶園裏轉悠了。這丫頭說,茶樹在哭。她放下竹籃,裏麵裝著幾團棉線,我帶了她紡的茶穗,您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場。
韓林接過茶穗,觸手生溫。棉線間纏著些半透明的絲——那是雪絨的眼淚凍成的冰淚絲。小丫頭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指向院外——穿青布衫子的婦人腳邊,正跟著隻灰撲撲的小雀兒,翅膀上沾著星點泥,像是剛從泥裏鑽出來。
是茶信雀!老龜眯起眼,它喙上的泥點是翡翠色,說明是從南山飛來的。小雀兒撲棱著落在石桌上,爪子上攥著根幹枯的茶莖,叫了兩聲,把茶莖往韓林手裏塞。
韓林捏開茶莖,裏麵裹著粒芝麻大的綠籽。小丫頭湊過來看,突然地叫出聲:這是明前茶的種!我阿奶說,明前茶是清明的信使,種子要在清明前埋進土,才能在穀雨長出第一片新葉!
後山坡的野茶園在晨霧裏泛著青灰。韓林踩著鬆軟的泥土往前挪,鞋跟下的土塊作響。小丫頭舉著竹篾燈籠在前頭照路,燈籠裏的燭火被風撲得直晃,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龜馱著茶穗爬在後麵,龜殼上的泥漬在霧裏閃著幽光。
“到了!”小丫頭猶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突然停住了腳步。眼前的野茶園仿佛被潑灑了一盆墨汁,原本應該綴滿茶芽的枝椏上,竟然結滿了黴黑的痂,宛如一張張猙獰的鬼臉。有些枝椏被攔腰折斷,斷口處還冒著縷縷青煙,散發出那股熟悉的潮黴味,如同一群惡魔在張牙舞爪。
茶農阿婆緩緩蹲下身來,用那如同枯樹枝般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黴枝。她的指尖剛剛觸碰到茶芽,腰間的茶簍突然像是被驚擾的蜂群一般,“嗡”地震顫起來,棉線編的茶穗如同受驚的鳥兒,從簍裏“撲棱”飛起,在半空轉了個圈,又“啪嗒”落回她那如老樹皮般粗糙的掌心。
“是黴靈。”她的聲音仿佛風中殘燭,顫抖著說道,“五十年前,我男人就是被黴靈卷走的……”“黴靈?”韓林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昨夜在《茶經》裏看到的注疏——“黴靈者,茶之穢也。專噬將發未發的茶芽,待茶魂散盡,便化作濁霧去尋下一處。”
“那明前茶的種子……”小丫頭緊緊攥著手裏的茶莖,仿佛那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是不是被黴靈吃了?”
話音未落,林深處傳來輕響。三人同時抬頭,隻見最深處那棵老茶樹上,正冒著團灰白的霧。霧氣舔著枝椏,所過之處,茶芽紛紛墜落,在地上摔成黑灰。更奇的是,霧氣裏竟裹著些半透明的絲——那是雪絨的眼淚凍成的冰淚絲。
“是雪絨!”韓林失聲喊道。他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雪絨在大寒夜編織寒酥網時的場景,那細密的網絲仿佛還在眼前閃爍;還有在雨水節氣裏,它幫助春芽積攢盼頭的可愛模樣,一切都曆曆在目。“它怎麽會在這裏?”韓林滿心疑惑。
一旁的茶農阿婆似乎猜到了韓林的想法,她緩緩地摸出一塊手帕,輕輕地擦拭著眼角,說道:“許是來救茶的吧。”阿婆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男人走前曾說過,黴靈最怕純淨的東西。而雪絨的眼淚是由冰魄所化,或許能夠鎮住這可惡的黴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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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阿婆解下了身上的茶簍,從裏麵掏出半幅茶穗帕。這茶穗帕是用明前茶的汁水染成的,淡淡的綠色透著一股清新的茶香。阿婆將茶穗帕遞給韓林,說道:“這或許能幫上忙。”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老龜突然有了動作。隻見它猛地一甩頭,“啪嗒”一聲,龜甲應聲落地,不偏不倚地蓋住了那團灰白色的霧氣。龜甲與霧氣接觸的瞬間,發出一陣“滋滋”的聲響,仿佛兩者正在激烈地交鋒。
令人驚奇的是,那原本張牙舞爪的灰白色霧舌,在與龜甲接觸後,竟然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迅速地縮進了龜甲的紋路裏,就像是被關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籠子裏。
韓林見狀,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迅速撿起地上的茶莖。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粒綠色的茶籽塞進了老龜殼上的一個小凹坑中——那是他去年特意刻下的,專門用來存放茶種。
得找個有地氣的地方埋。茶農阿婆指了指山坳裏的老槐樹,那樹的根須能通到地脈,最適合藏茶種。她剛要起身,小丫頭突然拽住她的衣袖,阿姨,我能幫您嗎?
茶農阿婆蹲下來,替小丫頭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好孩子,你幫我拿著茶簍。等會兒茶種埋下,你要對著它唱《采茶謠》,聲音要甜得像新抽的芽。
老槐樹的根須在晨霧裏泛著銀白,像無數條地底的河。韓林用樹枝挖了個小坑,把裝著茶種的陶甕埋進去。小丫頭捧著茶簍站在旁邊,銀鈴鐺在風裏響,把晨露都震落了。
該唱了。茶農阿婆輕聲說。小丫頭清了清嗓子,聲音像新抽的柳枝般脆嫩:明前茶,綠滿坡,茶信銜來春滿河......歌聲飄出去很遠,驚醒了山澗的溪水。溪水應和著,把歌聲送到更遠的地方。
突然,埋茶種的地方泛起微光。陶甕的碎片裂開,露出裏麵嫩綠的芽尖。芽尖上沾著星點泥,正吧嗒吧嗒往下掉,把老槐樹的根須染成了淡綠色。更奇的是,芽尖裏竟裹著隻小雀兒——正是那隻茶信雀,此刻正歪著腦袋,用喙梳理著羽毛。
“哇,是茶靈誒!”茶農阿婆驚訝地捂住嘴巴。她看到芽尖上閃耀著一層淡綠色的光芒,光芒中模模糊糊的,可不就是明前茶的樣子嘛:橢圓的葉片,鵝黃的茶蕊,每片葉子都掛著晶瑩的晨露,仿佛馬上就要滴落下來。“它在長大呢。”韓林伸手接住飄落的晨露,“這是茶魂現身啦。”小丫頭迫不及待地踮起腳尖去摸,指尖剛剛碰到那層光,茶魂“嗖”的一下就鑽進了她的發辮裏,把銀鈴鐺撞得“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好癢啊!”小丫頭大笑著躲到韓林身後。她的發辮上沾著一片淡綠的茶葉,正是剛才茶魂現身時掉落的。茶農阿婆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頂,“這是茶靈認可你啦。以後你就是明前茶的守護者咯,等穀雨茶芽長出來的時候,記得要幫它給山裏的小動物們報信喲。”
清明當日的清晨,韓林推開院門,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後山坡的野茶園泛著翠綠,像團團揉軟的雲。枝椏間的茶芽不再蔫頭耷腦,反而脹得鼓鼓的,像要立刻綻放似的。最妙的是,每片茶芽上都沾著星點金粉,那是昨夜黴靈留下的痕跡,此刻正泛著暖融融的光。
“先生!”小丫頭像隻歡快的小鳥,舉著竹籃飛奔而來,籃裏裝滿了剛采摘的明前茶,“王阿婆講,今早的茶葉香得能飄到天上!”她把籃子往石桌上一擱,“您快嚐嚐,我專門留了最嫩的那片呢!”韓林捏起一片茶葉,葉片上還掛著晶瑩的夜露。他放入口中,清苦中透出一絲甘甜,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喉頭,味道竟比去年的陳茶還要醇厚。小丫頭蹲在他腳邊,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圈圈,“先生說,茶信是不是春天的信呀?”“對呀。”韓林輕輕摸了摸她的發辮,“茶信是春天寄給人間的信,每一片茶芽,都是信裏的一個字呢。”他指了指後山坡,“你瞧,茶樹在寫‘清’,晨露在寫‘明’,連老梅樹都在寫‘新’呢。”
這時,虎子扛著鋤頭從田埂過來,褲腳沾著泥,先生!我阿娘說,今早的地壟裏冒綠芽了!去年這時候還凍著呢,今年竟比往年早了半個月!他蹲下來,把鋤頭往地上一杵,您瞧,這芽兒嫩得能掐出水!
韓林走過去,見泥土裏真的冒出片新綠。芽尖上掛著滴晨露,裏麵裹著隻小蟲子——是那隻總愛跟著春芽的絨絨,此刻正抱著顆沒吃完的茶種打哈欠。
是茶靈的禮物。老龜馱著茶穗爬過來,龜殼上的泥漬在陽光下泛著金,它說,今年的清明要送人間份大禮。它用龜甲敲了敲地麵,你們聽。
地下傳來的響動。韓林俯下身,聽見泥土裏有無數細小的聲音在說話:我要給阿婆的茶罐送香我要給虎子的山楂糕添甜我要給先生的茶盞開新花......這些聲音匯在一起,像首最溫暖的歌。
原來這就是茶信。小丫頭輕聲說。她的發辮上還沾著那片淡綠的茶葉,此刻正隨著風輕輕搖晃,春天不是突然來的,是一點一點攢起來的,像阿娘醃的酸豆角,要等夠日子才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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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曬穀場的燈籠全亮了。王阿婆的織光舞隊正跳得熱鬧,十二個穿綠衫子的姑娘舉著茶芽編的舞裙,轉起圈來,茶葉簌簌落在地上,像下了場綠雪。茶農阿婆坐在老槐樹下,手裏捏著半幅茶穗帕,帕上的茶芽正撲棱著翅膀,尾羽間綴著朵剛開的明前茶。
韓林坐在竹椅上,看小丫頭舉著茶種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綠衫子,發辮上別著朵明前茶,見他看過來,眼睛彎成月牙:先生說,茶信是春天的信,那我要給山裏的小鬆鼠寫封信,告訴它們鬆子熟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清明到,茶煙起,綠芽白茶香滿枝;茶靈織就春的信,人間處處是新詞......
歌聲飄得很遠,驚醒了山澗的冰棱。韓林望著遠處的山坳,那裏的野茶坡上,茶農阿婆正往回飛。她的翅膀上沾著新泥,應該是去山裏采了春天的茶種。等明年清明,這些茶種會在茶園裏發芽,長出更茂盛的茶樹,結出更香的茶葉。
夜漸深時,韓林躺在竹床上,聽著窗外的蟲鳴。月光透過窗紙,在地上畫出片銀霜。他摸出枕頭下的茶種——那是白天小丫頭硬塞給他的,說是茶靈送的春信。
忽然,窗外傳來撲棱聲。他掀開窗簾,隻見隻灰撲撲的小雀兒停在窗欞上,翅膀上沾著新泥,正吧嗒吧嗒往下掉。見他出來,小家夥歪著腦袋,用爪子指了指後山坡,又指了指他的窗台。
韓林順著它的爪子看過去——窗台上不知何時多了株野茶,正抽著嫩芽,在月光下泛著淡綠。芽尖上掛著的露珠裏,映著他和小丫頭的笑臉,還有茶農阿婆低頭紡線的影子,以及曬穀場上飄著的茶煙。
原來你早就在準備了,他輕聲說,明年的春天,該種點新的東西了。
小雀兒地叫了聲,撲棱著翅膀飛走了。風裹著茶香湧進來,韓林裹緊被子,聽見心裏有個聲音在說: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但不管多冷的冬天,隻要心裏揣著團火,總能等來春天的——就像這茶信裏的盼頭,就像老龜殼上的紋路,就像小丫頭眼裏的星光。
窗外,茶園的綠浪仍在翻湧,像在應和他的話。而更遠處,山澗的冰棱正在融化,滴下的水珠落進溪裏,濺起細小的漣漪——那是春天的第一聲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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