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雨粟潤穀雨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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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穀雨前七日,韓家小院的竹簟突然泛出潮意。韓林蹲在簷下補蓑衣,竹篾剛穿過棕櫚葉,就聽見簷角銅鈴作響——這聲音比往日沉了三分,像被誰浸在了水裏。他抬頭望天,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連山尖的鷹嘴崖都隻剩個模糊的輪廓,倒像是被誰用濕布擦過了畫紙。
    先生!小丫頭舉著片半幹的香椿葉撞開院門,藍布裙前襟沾著新泥,後山坡的香椿樹不冒芽了!我阿爹說,往年這時候早該紅得像掛了燈籠,今兒個倒像被誰抽幹了魂兒。她把葉子往石桌上一放,葉脈間還凝著細水珠,我偷了阿娘的糖霜,您嚐嚐是不是比去年的甜?
    韓林捏起片香椿葉,湊到鼻端。本該是清冽的草木香裏,竟混著股若有若無的焦苦——像被太陽曬了三天的陳皮。他剛要說話,院外傳來一聲,老龜馱著半筐陳米爬進來,龜殼上沾著星點泥漬,這土不對。
    小丫頭蹲下身,用指尖撚了撚老龜背上的泥,是後山穀的土吧?我今早跟著阿爹去送糞,踩過的地方黏糊糊的,像泡了血的棉絮。她突然拽住韓林的衣袖,您聞聞,有股子鐵鏽味!
    韓林湊過去,果然聞見股腥甜的氣息。這氣味不像山澗的野莓,倒像是...他猛地想起昨夜在《齊民要術》裏看到的記載——穀雨雨,百穀生;穀雨旱,米如金。而更讓他心驚的是,記憶裏五十年前,村裏的老倉頡廟前曾立過塊斷碑,碑上刻著雨粟不至,地脈枯,後來是村東頭的盲眼阿公跪了三天三夜,才求來一場透雨。
    許是雨神鬧脾氣了。老龜用龜甲敲了敲石桌,我活了三百歲,隻在乾隆三十年見過這陣仗。那年穀雨前,後山穀的泉眼全幹了,後來是守泉的王老頭用自己的血祭了泉,才把雨神請回來。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畫了道彎彎曲曲的線,那泉眼就在這後山穀的鷹嘴崖下。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一聲。穿粗布短打的守泉老人拄著木杖站在門口,褲腳沾著泥,林先生,我家那口老泉今早徹底幹了。他從懷裏掏出塊黑黢黢的石頭,這是我昨晚在泉邊撿的,您看——
    石頭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字:雨粟不至,地脈枯;心泉不涸,天雨活。韓林接過石頭,指尖剛碰到刻痕,石頭突然發燙,燙得他差點鬆手。小丫頭湊過來看,突然地叫出聲:這是倉頡的字!我阿奶說,倉頡造字時,天雨粟,鬼夜哭,石頭上會留他的氣!
    後山穀的風裹著鬆脂香漫進韓家小院時,韓林正跟著守泉老人往鷹嘴崖走。小丫頭挎著竹籃跑在前麵,發辮上的銀鈴鐺作響,驚飛了幾隻山雀。老龜馱著陳米爬在最後,龜殼上的泥漬在陽光下泛著金,那泉眼在崖底,要過三道荊棘溝。
    第一道荊棘溝的刺比往日利了三分。小丫頭伸手去撥,指尖剛碰到枝椏,就被劃了道血痕。守泉老人從懷裏掏出塊藍布,這是我阿婆用倉頡廟前的藍草織的,能擋邪。他把藍布係在小丫頭腕上,血痕立刻止住了,倉頡當年造字,用的是山川草木的氣,這藍布沾了他的氣,能通泉眼。
    第二道荊棘溝的刺會吸人氣。韓林剛要邁步,突然覺得胸口發悶,像被人攥住了心髒。老龜甩下龜甲,精準地墊在他腳邊,龜甲能擋陰煞。龜甲下的泥土泛著青黑,竟滲出細密的水珠,這是地脈的淚,說明泉眼還沒完全死。
    第三道荊棘溝的刺會變戲法。小丫頭剛踩上去,荊棘突然變成條蛇,吐著信子纏上她的腳踝。守泉老人抄起木杖,地敲在蛇頭,這是幻形怪,專嚇唬心不誠的人。嘶地竄進草叢,露出底下塊青石板,上麵刻著幅畫:倉頡扶犁耕地,天上下著粟米,地上的禾苗正抽穗。
    到了!守泉老人指著崖底。韓林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隻見塊半人高的青石板堵在崖縫間,石板上爬滿青苔,縫隙裏滲出絲絲白氣——那是泉眼最後的呼吸。石板前擺著堆供品:半塊發黑的饃、三炷香、還有小丫頭阿娘編的艾草繩。
    這是我每晚來供的。守泉老人蹲下身,用枯枝撥了撥供品,可泉眼還是幹了。我阿公說,倉頡當年造字,把天上的雨粟存在泉眼裏,後來人學會了種穀,就不記得了。他指了指石板上的畫,泉眼通著地脈,地脈連著人心,人心要是幹了,泉眼自然就幹了。
    韓林伸手摸了摸石板,觸手生溫。他想起昨夜在《倉頡本紀》裏看到的記載: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粟積如山,倉頡乃鑿石為泉,藏粟於中,以濟後世饑者。而更讓他震撼的是,石板下的泥土裏,竟埋著截褪色的紅綢——那是小丫頭阿奶當年求雨時係的,如今已經發脆,卻還沾著新鮮的露水。
    許是心泉在哭。小丫頭蹲在石板前,把銀鈴鐺摘下來放在供品旁,我阿奶說,心泉是人心攢的,要是人心齊了,泉眼就會活。她從竹籃裏掏出塊糖霜,這是我阿娘給的,您嚐嚐——甜得能齁死人!
    糖霜落在石板上,竟滲進了石縫。韓林突然注意到,石板上的畫裏,倉頡的手正指著他們。他想起守泉老人說的,又想起小丫頭阿奶求雨時的模樣,突然福至心靈,解下腰間的蓑衣,我們給泉眼唱首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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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什麽?小丫頭歪著腦袋。
    唱《穀雨謠》。韓林清了清嗓子,穀雨雨,潤百穀;心泉活,天雨足......他剛開口,守泉老人就跟著哼起來,聲音沙啞卻真誠。小丫頭扯著嗓子唱,銀鈴鐺應和著。老龜也湊過來,用龜甲敲著節奏,啪嗒啪嗒像敲戰鼓。
    歌聲飄進山穀,驚醒了山澗的溪水。溪水應和著,把歌聲送到更遠的地方。突然,石板下的泥土裏傳來的響動。韓林俯下身,看見無數細小的根須從石縫裏鑽出來,像無數條地底的小蛇,正往石板下鑽。
    是地脈在動!守泉老人激動得直拍腿,泉眼要活了!
    石板突然裂開道縫。韓林湊過去,看見縫裏滲出滴滴清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清水越滲越多,匯集成條細流,順著崖縫往下淌。小丫頭伸手去接,涼絲絲的水從指縫流過,帶著股清甜的味——是雨粟的味道,是地脈的味道,是人心攢的味道。
    下雨了!小丫頭突然喊。韓林抬頭看天,鉛灰色的雲層裏正往下掉雨星子,細得像牛毛,卻密得遮住了眼。守泉老人仰起臉,任雨水打在臉上,這是雨粟!是倉頡藏的粟米化了雨!
    穀雨當日的清晨,韓林推開院門,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後山穀的香椿樹泛著紅紫,像團團燒著的雲。枝椏間的芽尖上掛著雨珠,每滴雨珠裏都裹著粒金黃的粟米,像撒了把星星。更妙的是,雨珠落進泥土裏,竟冒出嫩綠的芽——是去年的陳米,在雨裏發了芽。
    先生!小丫頭舉著竹籃跑來,籃裏裝著剛摘的香椿,阿爹說,今早的香椿香得能飄十裏!她把籃往石桌上一放,您嚐嚐,我特意留了最嫩的那片!
    韓林拈起片香椿,葉片上還沾著雨珠。他放進嘴裏,清苦中帶著絲甜,從舌尖漫到喉頭,竟比去年的香椿還鮮。小丫頭蹲在他腳邊,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圈,先生說,穀雨是不是就是春天的信?
    是呀。韓林摸了摸她的發辮,穀雨是春天寫的最後一封信,每一滴雨,都是信裏的一個字。他指了指後山穀,你看,香椿在寫,新芽在寫,連老梅樹都在寫。
    這時,虎子扛著鋤頭從田埂過來,褲腳沾著泥,先生!我阿娘說,今早的地壟裏冒綠芽了!去年這時候還旱著呢,今年竟比往年早了半個月!他蹲下來,把鋤頭往地上一杵,您瞧,這芽兒嫩得能掐出水!
    韓林走過去,見泥土裏真的冒出片新綠。芽尖上掛著滴雨珠,裏麵裹著粒粟米——正是昨夜從泉眼裏滲出來的雨粟。更奇的是,雨珠裏竟映著張小臉——是小丫頭,正踮著腳在泉邊接雨水。
    是心泉的禮物。守泉老人拄著木杖走過來,手裏捧著碗泉水,這泉水泡茶,能喝出去年的新米香;澆菜,能結出比蜜還甜的果。他舀了碗泉水遞給韓林,您嚐嚐,這是地脈的甜。
    韓林接過碗,泉水入口清冽,帶著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在泉邊,石板上的畫裏,倉頡的手正指向他們。原來所謂,從來不是天上掉的,是人心的誠,是地脈的暖,是世世代代攢下的盼頭。
    原來這就是心泉。小丫頭輕聲說。她的發辮上還沾著雨珠,此刻正隨著風輕輕搖晃,春天不是突然來的,是一點一點攢起來的,像阿娘醃的酸豆角,要等夠日子才最香。
    傍晚時分,曬穀場的燈籠全亮了。王阿婆的織光舞隊正跳得熱鬧,十二個穿紅衫子的姑娘舉著香椿編的舞裙,轉起圈來,香椿葉簌簌落在地上,像下了場紅雨。守泉老人坐在老槐樹下,手裏捧著碗泉水,碗裏的泉水映著燈籠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韓林坐在竹椅上,看小丫頭舉著粟米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紅衫子,發辮上別著片香椿葉,見他看過來,眼睛彎成月牙:先生說,穀雨是春天的信,那我要給山裏的小鬆鼠寫封信,告訴它們鬆子熟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穀雨到,雨粟落,新芽香椿香滿坡;心泉活,天雨足,人間處處是新歌......
    歌聲飄得很遠,驚醒了山澗的冰棱。韓林望著遠處的後山穀,那裏的香椿樹正泛著紅紫,像團團燒著的雲。等明年穀雨,這些香椿樹會更茂盛,結出更多的香椿芽,釀出更香的香椿油。
    夜漸深時,韓林躺在竹床上,聽著窗外的雨聲。雨絲打在窗紙上,像誰在輕輕敲鼓。他摸出枕頭下的粟米——那是白天小丫頭硬塞給他的,說是心泉送的春信。
    忽然,窗外傳來撲棱聲。他掀開窗簾,隻見隻灰撲撲的小雀兒停在窗欞上,翅膀上沾著新泥,正吧嗒吧嗒往下掉。見他出來,小家夥歪著腦袋,用爪子指了指後山穀,又指了指他的窗台。
    韓林順著它的爪子看過去——窗台上不知何時多了株香椿,正抽著嫩芽,在雨裏泛著紅紫。芽尖上掛著的雨珠裏,映著他和小丫頭的笑臉,還有守泉老人捧泉的影子,以及曬穀場上飄著的歌聲。
    原來你早就在準備了,他輕聲說,明年的春天,該種點新的東西了。
    小雀兒地叫了聲,撲棱著翅膀飛走了。雨絲裹著香椿香湧進來,韓林裹緊被子,聽見心裏有個聲音在說: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但不管多冷的冬天,隻要心裏攢著團火,總能等來春天的——就像這心泉裏的星光,就像老龜殼上的紋路,就像小丫頭眼裏的希望。
    窗外,山穀的紅雨仍在飄落,像在應和他的話。而更遠處,山澗的冰棱正在融化,滴下的水珠落進溪裏,濺起細小的漣漪——那是春天的第一聲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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