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畫皮難摹神魂異,蛇君疑雲暗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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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蝕魂井邊發生的慘劇,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卻詭異地被局限於方寸之地,未曾遠播。蓮花山脈深處,墨辰的洞天福地“幽篁苑”內,依舊是一片靜謐祥和,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雲瑤站在一麵以整塊寒玉雕琢而成的鏡前,指尖冰涼,輕輕撫過自己的臉頰。鏡中映出的,赫然是妹妹雲芷那張清麗脫俗、我見猶憐的麵容。柳葉眉,秋水眸,筆挺卻不失柔和的鼻,還有那總是微微上揚、透著幾分天真與堅韌的唇瓣。分毫不差。可她胸腔裏跳動的那顆心,卻充滿了與這張臉截然不同的情緒——狂喜、嫉妒、野心,還有一絲難以完全壓製的、做賊心虛的驚惶。
    “雲芷…”她對著鏡子,嚐試著吐出兩個字,聲音卻幹澀發緊,與雲芷平日那溫軟如春水的嗓音相去甚遠。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回憶著妹妹說話的語調,那種帶著一點點怯生生,卻又異常堅定的獨特韻味,“夫君…”這一次,稍好一些,但那股刻意模仿的痕跡,連她自己都能聽出來。
    不行,絕不能僅此罷休!
    雲瑤深吸一口氣,從貼身攜帶的錦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隻漆黑小鼎,她要進一步施展“換顏蠱”,讓自己徹頭徹尾變成雲芷。
    那隻小鼎,非金非木,觸手陰寒,鼎身雕刻著無數繁複扭曲、令人望之目眩的詭異符文,隱隱構成一張哀嚎的人臉形狀。鼎蓋之上,趴伏著一隻通體赤紅、形似蜈蚣卻又生著翅膀的怪蟲屍骸,這便是“換顏蠱”的母蠱遺蛻,也是這邪異法器的核心,而鼎蓋背麵,附有一卷殘破皮紙,上麵記載了“換顏蠱”的煉製與使用之法。
    如今,這一邪術再次派上用場。
    依照皮卷所載,她以自身精血為引,催動母蠱遺蛻,激發子蠱全部效能,便能徹底固顏易形,甚至模擬出雲芷的部分氣息。
    雲瑤咬破指尖,將一滴殷紅的血珠滴落在赤紅蜈蚣的屍骸上。
    鮮血滴落,仿佛喚醒了沉睡的惡魔。那漆黑小鼎微微一顫,鼎身符文驟然亮起,泛起幽綠色的光芒,鼎蓋上的蜈蚣屍骸竟仿佛活了過來,口器開合,貪婪地吸食著那滴鮮血。隨即,一股若有若無、帶著奇異甜膩香氣的黑煙自鼎中嫋嫋升起。
    雲瑤不敢怠慢,立刻運轉皮卷上記載的粗淺催動法門,引導著那股黑煙,緩緩吸入鼻中。
    霎時間,一股冰寒刺骨又夾雜著灼燒般痛楚的詭異氣流鑽入她的四肢百骸,最終匯聚於麵部。她感覺自己的麵皮之下,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蟲子在蠕動、啃噬、重組,劇烈的麻癢和刺痛讓她幾乎想要尖叫出聲,卻又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忍住。
    她知道,這是換顏蠱的子蠱在她體內徹底活化,正在改造她的容顏。
    過程持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那痛苦才漸漸消退。
    雲瑤再次望向玉鏡。
    鏡中人,眉眼口鼻,已是徹頭徹尾的雲芷。甚至連眼神,似乎都因方才的痛苦而蒙上了一層水汽,顯得柔弱了幾分。
    她再次開口:“墨辰…夫君…”
    聲音果然變得柔婉動聽,與雲芷已有八九分相似!剩下的,隻需她小心模仿,當可無虞。
    狂喜瞬間衝散了方才的不適。她撫摸著“自己”光滑的臉頰,嘴角抑製不住地向上揚起,形成一個與雲芷恬淡氣質截然不同的、充滿野心和得意的笑容。
    “嗬…雲芷,我親愛的妹妹。從今往後,這洞天福地,這強大俊美的夫君,這唾手可得的榮華與長生…都是我的了!你就在那冰冷的井底,好好看著吧!”她對著鏡子,低聲自語,聲音裏充滿了扭曲的快意。
    她迅速將換顏蠱鼎收起,藏於最隱秘的角落,又仔細檢查了房間,確保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然後,她走到雲芷的衣櫃前,挑選了一件雲芷最常穿的、用靈蠶絲織就的月白色衣裙換上,又將雲芷那枚簡單的木靈簪斜插鬢間。
    做完這一切,她學著雲芷平日裏的姿態,微微低著頭,腳步輕緩地走出了房間。
    幽篁苑雖名為“苑”,實則是一處被大法力開辟出來的小洞天,內裏自成天地。亭台樓閣掩映在蒼翠欲滴的靈竹之間,潺潺靈溪蜿蜒而過,空氣中彌漫著令人心曠神怡的草木清香和濃鬱靈氣。幾頭溫馴的靈鹿在溪邊飲水,見到“雲芷”出來,親昵地呦鳴一聲,踱步過來。
    若是真正的雲芷,此刻定會微笑著上前,輕輕撫摸靈鹿的脖頸,甚至會將體內那微弱的、卻純淨無比的木靈氣息散發出來,與這些靈獸親近。但雲瑤隻是腳步一僵。她對這些畜生可沒什麽耐心,更怕它們過於親近會露出馬腳。她下意識地側身避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語氣略顯生硬地低聲道:“走開。”
    靈鹿通靈,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疑惑地歪頭看了看她,那純淨的眼眸裏映出她略顯緊繃的臉龐,最終緩步退開了,不再靠近。
    雲瑤心中微凜,暗罵一聲畜生敏感,連忙調整表情,努力擠出一個自以為溫柔的笑容,心中卻更加警惕。
    她穿過回廊,來到苑中最大的那一片靈植園。這裏是雲芷平日最常待的地方,她雖無高深修為,卻天生對草木親和,喜歡照料這些靈花異草。墨辰甚至特意為她開辟了一小塊藥圃,讓她種植些喜歡的草藥。
    園中,一株新移栽不久的“月影幽蘭”似乎有些蔫蔫的,葉片邊緣微微發黃。這是墨辰前幾日特意從秘境中為她尋來,雲芷甚是喜愛,每日都會用清晨采集的露水細心澆灌。
    雲瑤瞥了一眼,心中不屑。一株花草罷了,也值得如此費心?她此刻滿心想著的是如何盡快鞏固地位,甚至謀劃著如何從墨辰那裏得到修煉功法,哪有心思理會這個。她徑直從月影幽蘭旁走過,甚至裙擺不小心帶落了一片本就搖搖欲墜的葉片,她也渾然未覺。
    假山之後,一道墨色的身影悄然靜立,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墨辰今日並未遠行,隻是在書房處理蛇族公務。感知到“妻子”氣息出現,他便放下玉簡,信步走來,本想看看她在做些什麽。方才靈鹿的異常,他已隱約察覺。此刻見到“雲芷”對那株她平日寶貝得不行的月影幽蘭如此漠視,甚至無意間造成了損害,他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中,不禁掠過一絲極淡的疑惑。
    芷兒她…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雲瑤並未發現墨辰,她正盤算著下一步該如何行動。根據她之前的觀察,墨辰對雲芷雖以禮相待,但嗬護備至,幾乎有求必應。雲芷性子柔中帶剛,從不主動索取什麽,但這恰恰更容易激起男人的憐惜與主動給予。
    她決定主動出擊。
    深吸一口氣,她臉上堆起練習了許久的、與雲芷神似的溫婉笑容,轉身朝著書房的方向走去——她記得雲芷有時會去給墨辰送些茶點。
    剛走到回廊拐角,便迎麵遇上了墨辰。“夫君。”雲瑤心頭一跳,連忙斂衽行禮,聲音放得越發輕柔,眼睫低垂,做出幾分羞怯姿態。
    墨辰目光落在她身上,停頓了一瞬。眼前的女子,容顏確是無瑕,氣息也大致不差,那身衣裙和發簪也都是雲芷的舊物。但…
    但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他說不上來。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仿佛最名貴的古琴,斷了一根最細微的琴弦,非絕頂樂師不能察覺,但那和諧完美的音律,已然出現了幾乎不可感知的瑕疵。
    “嗯,”墨辰淡淡應了一聲,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靜,聽不出情緒,“今日氣色似乎好了些。”他注意到,眼前的“雲芷”麵色紅潤,眼神流轉間,似乎比往日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活力,甚至是一絲隱含的銳利?這與她昨日告別時那略帶蒼白和憂思的模樣略有不同。雖說可能是適應了洞府生活,但…變化似乎略快。
    雲瑤心裏咯噔一下,立刻意識到可能是換顏蠱帶來的副作用,讓她氣血過於“旺盛”,反而與雲芷原本略偏柔弱的體質顯現差異。她連忙暗中運轉那粗淺法門,試圖壓製氣血,臉上笑容不變,細聲細氣道:“許是洞府靈氣充盈,住得習慣了些。勞夫君掛心。”
    墨辰目光微移,落在了她的手上。
    雲芷因自幼幫襯家務,手指雖纖細,指腹卻有一層薄薄的繭子,尤其是右手食指和拇指,那是常年做針線活留下的痕跡。而雲瑤作為長姐,自幼被父母偏愛,家務勞作遠少於妹妹,一雙手保養得細膩光滑,十指丹蔻雖已洗去,但那柔嫩的指腹卻是不同的。
    雲瑤察覺到他的目光,心中一慌,下意識地將手往袖中縮了縮。這個細微的動作,落在了墨辰眼裏。
    “手怎麽了?”墨辰狀似隨意地問。“沒…沒什麽,”雲瑤強自鎮定,“方才在園中,不小心被枝葉劃了一下,無礙的。”她尋了個拙劣的借口。
    墨辰不再追問,隻是那深邃的眼眸中,疑雲又深了一分。芷兒照料花草一向仔細,極少會被劃傷。即便傷了,以她單純的性子,怕是會微微蹙著眉,主動伸過來給他看,尋求一絲安慰,而非如此掩飾。兩人一時無話,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
    雲瑤急於打破這令人心悸的沉默,想起自己的計劃,連忙道:“夫君日夜修行,處理事務,甚是辛勞。妾身…妾身也想為夫君分憂,不知…不知可否向夫君請教一些修行之道?”她抬起眼,努力讓自己的眼神充滿崇拜和期待,如同仰望神祇。然而,真正的雲芷,雖對墨辰充滿感激與日漸生長的情愫,卻從未主動提出過要修行。她安於現狀,滿足於照料苑圃、為墨辰準備膳食衣衫的平靜生活,甚至隱隱覺得,驟然獲得的力量或許會帶來未知的改變與煩惱。她更傾向於水到渠成的自然。
    墨辰聞言,眼底的詫異幾乎難以掩飾。他看著眼前這張無比熟悉的臉,聽著那似是而非的請求,心中的違和感達到了頂峰。
    他的芷兒,何時變得如此…急進了?但他並未立刻拒絕。蛇族本性多疑,卻也深沉。他暫時壓下了所有疑慮,隻是淡淡道:“修行非易事,艱苦枯燥,且需根骨機緣。你體質特殊,暫且不急。待日後時機成熟,我自會為你安排。”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未答應,也未完全拒絕。雲瑤卻有些失望,但她不敢過分糾纏,怕惹人生疑,隻得柔順地低下頭:“是,妾身聽夫君的。”
    隻是那低垂的眼眸中,飛快地閃過了一絲不甘與算計,未能逃過墨辰敏銳的感知。就在這時,苑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波動,一名身著青鱗軟甲、麵容冷峻的蛇族侍衛出現在入口處,躬身傳訊:“君上,長老會有請,商議血紅花後續處置及…化龍秘境開啟事宜。”
    墨辰眉頭微蹙,血紅花事關蛇族聖物,化龍秘境更是蛇族百年一度的盛事,不容耽擱。他看了一眼身邊的“雲芷”,吩咐道:“我去去便回,你好生待在苑中,莫要亂走。”
    “是,夫君放心。”雲瑤溫順應答。
    墨辰轉身,墨袍微揚,隨侍衛離去。隻是在轉身的刹那,他的餘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靈植園中那株蔫黃的月影幽蘭,又掃過“妻子”那雙縮在袖中的手。
    待墨辰身影徹底消失,雲瑤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後背竟已驚出一層細汗。與墨辰相處,壓力遠比她想象的要大。那雙眼睛太過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她不敢在室外久留,快步走回寢室。關上門後,她立刻撲到玉鏡前,反複端詳自己的臉,確認沒有任何變化,才稍稍安心。
    “必須盡快習慣…必須…”她喃喃自語,給自己打氣。隻要撐過最初這段時間,習慣了這個身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開始瘋狂回憶雲芷的種種小習慣:走路時習慣性捏著衣角,思考時會無意識地將一縷發絲繞在指尖,笑起來會先微微抿一下唇…她對著鏡子,一遍遍地模仿,扭曲而專注。
    然而,有些東西,是模仿不來的。
    雲芷那份發自內心的善良與純淨,對世間萬物的悲憫與喜愛,是雲瑤那顆被嫉妒和欲望填滿的心永遠無法理解和複製的。
    傍晚時分,墨辰歸來,麵色平靜,看不出長老會議論了何事。
    雲瑤早已準備好一桌菜肴,皆是模仿雲芷的手藝所做。她記得雲芷擅長做幾樣清淡小菜,尤其是一道“靈筍煨玉菇”,是墨辰曾隨口讚過好吃的。墨辰淨手入座,目光掃過桌麵,菜色倒是相似。他執起玉箸,嚐了一口那盤“靈筍煨玉菇”。味道…大抵相似,火候也尚可。但,少了點什麽。少了雲芷做菜時,那份專注投入的心意,那份希望他吃得開心的、純粹的情感。這菜,徒具其形,失其神韻。就像…眼前這個人。
    他放下玉箸,抬眼看向正緊張期待他評價的“雲芷”。
    “尚可。”他語氣平淡。
    雲瑤眼中掠過一絲失望,但立刻笑道:“夫君喜歡便好,妾身日後多多練習。”
    墨辰不再說話,沉默地用著餐。席間,雲瑤試圖找些話題,多是打聽蛇族事務、修行界奇聞,甚至旁敲側擊詢問墨辰的修為進度,言語間透露出對力量的渴望。
    墨辰的回答言簡意賅,心中那根疑弦卻越繃越緊。
    他的芷兒,不會對這些問題如此感興趣。她更願意聽他講講山外的趣聞,或者苑中哪株靈草又開了新花。
    夜深。
    雲瑤沐浴完畢,換上寢衣,心中既期待又忐忑。她如今頂著雲芷的臉,與墨辰同榻而眠似是順理成章。若能借此機會真正成為他的女人,甚至憑借換顏蠱的某些隱秘功效汲取他一絲元陽之氣,於她而言將是天大好處。
    然而,當她走向床榻時,墨辰卻合衣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握著一卷玉簡,淡淡道:“我近日修煉處於關口,需靜心凝神,今晚便在此打坐調息。你自行安歇吧。”
    雲瑤腳步頓住,臉上努力維持的笑容幾乎僵硬。她看著墨辰俊美卻冷淡的側臉,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失落湧上心頭,險些讓她維持不住偽裝。
    他竟然…拒絕了她?
    是因為看出了什麽?還是他原本就對雲芷如此冷淡?不,不可能!她明明暗中觀察過,墨辰對雲芷極好,眼神裏的愛護絕非作假。
    她強壓下翻騰的情緒,低低應了一聲“是”,獨自躺到了那張寬大卻突然顯得無比冰冷的沉香木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窗邊,墨辰看似在閱讀玉簡,神識卻早已籠罩整個幽篁苑。
    他“看”到,“妻子”躺在榻上,身體緊繃,呼吸紊亂,全然不是雲芷平日那恬靜自然的睡態。他“聽”到,她內心深處那極力壓抑的、混雜著欲望、焦躁和不安的情緒波動,雖然微弱,卻與他所熟悉的、雲芷那清澈平靜的靈魂氣息格格不入。還有…一絲極淡極淡,卻無法完全掩蓋的、不屬於雲芷的陰冷邪氣,正從她體內隱隱散發出來。那邪氣,與他感知過的某種古老蠱術頗為相似…
    墨辰緩緩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在玉簡上輕輕敲擊。
    蝕魂井…雲瑤前來探望…今日“芷兒”的諸多異常…
    無數線索在他強大的神識中匯聚、交織。他體內,那沉寂的上古蛇魔血脈,似乎因這潛在的威脅與欺騙而微微躁動,一股冰冷暴戾的殺意悄然滋生,又被他強行壓下。
    事情,似乎變得有趣了。
    他倒要看看,這張完美無瑕的麵皮之下,究竟藏著怎樣一個靈魂?而他那真正的、柔弱的小妻子,此刻又身在何方?
    夜涼如水,幽篁苑內一片死寂。
    隻有那株被遺忘在靈植園角落、無人澆灌的月影幽蘭,葉片又枯黃了幾分,在微涼的夜風中輕輕顫動著,仿佛在無聲地哭泣。
    破綻已露,蠱禍方興。
    這場精心策劃的偷梁換柱,從一開始,便已踏入了猜疑與危險的羅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