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官軍來襲,欲加之罪
字數:5921 加入書籤
清水河灘的清晨,是在炊煙和號子聲中開始的。
十七戶農戶昨晚就得了信,天不亮就收拾了家當,在護衛隊員的護送下往營地搬遷。他們拖家帶口,趕著瘦骨嶙峋的牲口,車上堆著鍋碗瓢盆和最後一點糧食。隊伍走得很慢,但沒人抱怨——那個姓璟的年輕人說了,去了營地,老人孩子每天能多一碗粥,青壯願意加入護衛隊的,飯管飽。
磨坊廢墟那邊,八個潰兵被捆成一串,蹲在河邊。他們原本還想抵抗,但當看到一百多號人列著整齊的隊伍圍上來時,領頭的獨臂老卒歎了口氣,扔掉了刀。璟言說話算話——繳械不殺,願意留下的編入護衛隊,不願意的,發兩天幹糧走人。八個潰兵,五個選擇了留下。
河神廟那夥人更幹脆。領頭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疤臉漢子,以前是個廂軍都頭,城破時帶著七個弟兄逃出來的。看到璟言這邊的陣勢,他直接抱拳:“這位公子,規矩我們都聽說了。我們兄弟八個,願意跟著你幹。就一條——將來打金狗,讓我們打頭陣。”
到日上三竿時,清水河灘已經換了主人。農戶的草棚還在冒煙,但裏麵已經空了。磨坊廢墟前,王石頭正帶人清理碎石,準備在這裏搭幾個像樣的窩棚。河邊空地上,趙鐵柱在整編新加入的人——又多了十三個能打的。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直到午時前後,南邊官道上揚起了煙塵。
起初隻是地平線上的一線黃霧,很快就能聽見馬蹄聲,沉悶,密集,像夏天的悶雷。正在河邊打水的陳大膀直起腰,手搭涼棚望了望,臉色漸漸變了。
“公子!”他跑回磨坊廢墟,聲音有些發緊,“南邊來兵了!看陣勢,至少三四百騎!”
璟言正在和那個疤臉都頭說話,聞言快步走到高處。煙塵已經近了,能看清打頭的是一隊騎兵,約莫五十騎,後麵跟著黑壓壓的步兵,長槍如林,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隊伍最前方,一麵褪色的“宋”字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是官軍。
“列隊!”璟言沉聲下令。
銅鑼聲急促響起。正在清理廢墟的、整編隊伍的、搬運物資的,所有人都在最短時間內集結起來。一百二十名護衛隊員分成三排,刀手在前,弓手在後,新加入的潰兵被編入側翼。雖然陣型還有些鬆散,但至少有了軍隊的樣子。
農戶們嚇得縮在車後,婦孺開始低聲哭泣。
官軍在兩百步外停下了。騎兵分開一條道,三匹馬緩緩走出。中間是個穿著明光鎧的將領,三十多歲,麵皮白淨,留著三縷短須,眼神裏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左邊是個文官打扮的中年人,青衫襆頭,手裏握著馬鞭。右邊是個璟言認識的人——國公府管事王貴。
王貴騎在馬上,遠遠看見璟言,臉上閃過驚訝、慌亂,最後變成一種狠厲。他湊到那文官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文官點點頭,催馬上前幾步。
“前方何人聚眾?”文官聲音尖細,帶著官腔,“本官乃汴梁府錄事參軍周顯,奉樞密院鈞令,稽查西郊亂民。爾等速速報上名來!”
趙鐵柱低聲說:“公子,來者不善。”
璟言示意他稍安,自己上前幾步,抱拳道:“在下璟言,原在此處收攏流民,墾荒自救。不知周參軍駕到,有失遠迎。”
“璟言?”周顯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可是國公府那位……二公子?”
“正是。”
“嗬。”周顯冷笑一聲,“原來是璟二公子。隻是不知,二公子不在國公府靜養,為何在此私募兵馬,聚眾滋事?”
這話一出,護衛隊裏響起一陣騷動。王石頭握緊了刀柄,陳大膀眼中冒出火來——他們拚死拚活是為了活命,到了這狗官嘴裏,倒成了“滋事”?
璟言麵色不變:“周參軍言重了。金兵圍城,百姓流離,在下不過收攏些無家可歸之人,搭夥求活罷了,何來私募兵馬之說?”
“搭夥求活?”周顯揚起馬鞭,指了指列隊的護衛隊,“那這些持刀佩弓的,又是怎麽回事?這整齊的隊列,這令行禁止的做派,也是‘搭夥求活’?”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嚴厲:“璟言!你身為國公之子,不思為國分憂,反在城防危急之時,於西郊私募青壯,擅據河灘,意圖不明!本官奉樞密院之命,特來查辦——速速解散部眾,交出兵器,隨本官回城受審!否則,以謀逆論處!”
“謀逆”二字,像一塊冰砸進沸水裏。
護衛隊徹底炸了。有人破口大罵,有人紅著眼睛就要往前衝,被趙鐵柱厲聲喝住。農戶們嚇得瑟瑟發抖,幾個孩子哇哇大哭。
那白臉將領此時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所有嘈雜:“本將乃西城守備營統製,韓堅。奉樞密院令,稽查西郊所有聚眾之人。”他目光落在璟言身上,“璟公子,你手下這些人,若真是為了活命,便該編入官軍,共守城池。如今私自聚攏,拒不繳械,是何居心?”
話比周顯更毒,直接把“私募兵馬”坐實了。
璟言看著這三人,心中雪亮。周顯是文官,韓堅是武將,王貴是家奴——這是精心設計的局。用官方的名義,合法的身份,來摘他這顆剛剛長出來的果子。
他若反抗,就是謀逆,五百官軍足以把這一百多人碾碎。他若順從,解散隊伍,交出兵器,那他就是砧板上的肉,任璟倫宰割。
怎麽選都是死路。
“韓將軍,”璟言抬起頭,迎著韓堅的目光,“你說我私募兵馬,敢問有何證據?你說我意圖不明,敢問我這些兄弟,可曾劫掠過百姓?可曾對抗過官軍?可曾做過一件危害汴梁城防之事?”
他聲音漸高,字字清晰:“金兵圍城月餘,西郊流民餓殍遍野,官府可曾開倉放糧?可曾組織救治?可曾給過這些百姓一條活路?沒有!是我們自己抱團取暖,自己墾荒自救,自己拿起刀保護妻兒老小!如今倒成了‘私募兵馬’、‘圖謀不軌’?!”
這話說到了所有流民心坎裏。護衛隊員們眼睛紅了,就連那些新加入的潰兵,也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周顯臉色鐵青:“大膽!你敢質問朝廷?!”
“我不是質問朝廷,”璟言一字一頓,“我是問你們——這些吃著皇糧、穿著官衣的人,城破在即,不去守城,不去抗金,跑到西郊來,對付一群隻想活命的百姓,你們想幹什麽?!”
“你!”周顯氣得渾身發抖。
韓堅卻擺了擺手,製止了他。這位將領盯著璟言看了很久,忽然歎了口氣:“璟公子,你是個聰明人。有些話,本將不想說得太明白。”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有人要你死,也有人要你手裏這些人。你若是識相,解散隊伍,跟我回城,或許還能有條生路。若是不識相……”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五百官軍開始緩緩向前推進。騎兵散開兩翼,步兵列成攻擊陣型,長槍如林,步步緊逼。那股沙場老卒才有的肅殺之氣,像一堵牆壓過來。
護衛隊這邊,雖然人人握緊了兵器,但很多人的手在抖。他們打過山匪,對付過潰兵,但麵對正規官軍,而且是十倍於己的官軍,那種壓迫感是完全不同的。
趙鐵柱額角青筋暴起,老耿已經搭箭上弦。陳大膀啐了一口,低聲罵:“狗娘養的,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璟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看著越來越近的官軍,看著韓堅那張平靜的臉,看著周顯眼中的得意,看著王貴那藏不住的狠毒。
風從河灘上吹過,帶著河水的濕氣和深秋的寒意。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卻讓韓堅心中莫名一緊。
“韓將軍,”璟言說,“你要我解散隊伍,跟你回城。可以。”
所有人都愣住了。趙鐵柱猛地轉頭:“公子!”
璟言抬手製止他,繼續說:“但我這些兄弟,都是苦命人。我若走了,他們怎麽辦?這些老弱婦孺怎麽辦?將軍若真是為國為民,可否容我三日,安置好這些人?三日之後,我璟言任憑處置。”
周顯立刻叫道:“不可!此獠狡詐,分明是緩兵之計!”
韓堅卻猶豫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解散亂民,帶回璟言”,但沒說必須當場格殺。若是能兵不血刃完成任務,自然最好。
他正要開口,王貴突然湊到周顯耳邊,急急說了幾句。周顯臉色一變,厲聲道:“韓將軍!此子絕不能留!他在西郊收買人心,私募兵馬,今日若放過,必成後患!”
韓堅眉頭皺了起來。
就在這僵持的瞬間,河灘北邊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一騎快馬如飛而來,馬上的騎士渾身是血,衝到官軍陣前,滾鞍下馬,嘶聲喊道:“急報!金兵突破西城水門!張樞密令韓將軍所部,即刻回援!違令者斬!”
如同晴天霹靂。
韓堅臉色大變:“什麽?!”
“千真萬確!”報信兵跪在地上,喘著粗氣,“金狗用了新式砲車,水門塌了半邊!現在西城危急,張樞密親自在城頭督戰,命所有城外部隊立即回城!”
周顯也慌了:“這、這……”
韓堅猛地轉頭看向璟言,眼中閃過掙紮。軍令如山,他必須回援。但眼前這個年輕人……
“韓將軍,”璟言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城破了,咱們都是死人。你現在殺我,不過是讓西郊多幾百具屍體,對守城毫無益處。但你若信我一次——”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給我三日時間,我能讓這清水河灘,變成插在西城側翼的一根釘子。金兵若從西邊來,我替你擋著。”
韓堅死死盯著他,仿佛要把他看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遠處城牆方向的喊殺聲隱約可聞。
終於,他一咬牙:“好!本將給你三日!但若是三日後,你還在此聚眾不散……”他沒有說下去,猛地調轉馬頭,“全軍聽令!回援西城!”
五百官軍如潮水般退去,揚起漫天煙塵。
河灘上,死裏逃生的人們愣了很久,才爆發出劫後餘生的哭聲和歡呼。
但璟言站在原地,望著官軍遠去的方向,臉上沒有任何喜色。
三日。
他隻有三日時間。
三日後,要麽讓韓堅看到一根足夠硬的“釘子”,要麽……就是滅頂之災。
而他現在要麵對的,不僅僅是官軍,還有突破西城水門的金兵,還有在暗中窺視的義安坊,還有那個恨不得他死的兄長。
風更冷了。
絕境逢生,卻如履薄冰。這三日之約,是生機,還是催命符?
(第三十九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