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對峙陣前,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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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軍的馬蹄聲消失在官道盡頭,揚起的塵土慢慢落下,像一層灰黃色的薄紗,覆蓋在河灘枯黃的草葉上。死寂。
三百多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璟言。
沒有人歡呼,沒有人慶幸,所有人都還沉浸在剛才那劍拔弩張、生死一線的窒息感裏。護衛隊員們握著刀的手還在微微發抖,不是怕,是那股憋在胸口、差點就要噴出來的悲憤,還沒散盡。
趙鐵柱拄著棗木棍,佝僂的背像是一下子更彎了。老耿把弓弦鬆開,粗糙的手指摩挲著箭羽,眼神陰鬱。王石頭眼眶通紅,咬著牙,腮幫子鼓起一道棱。陳大膀喘著粗氣,突然一腳踹飛了腳邊的石頭,罵了句極髒的髒話。
那些剛搬過來的農戶,縮在車後,抱成一團。幾個老人跪在地上,朝著汴梁城的方向磕頭,嘴裏念念有詞,不知道是在謝神佛保佑,還是在哭這吃人的世道。
璟言站在河灘那塊最高的石頭上,背對著所有人,望著官軍消失的方向。風吹起他額前汗濕的碎發,露出那雙過分冷靜的眼睛。他的脊背挺得很直,握著的工兵鏟杵在地上,鏟刃沾著清晨清理廢墟時沾上的泥,已經幹了,結成灰白色的硬殼。
剛才那一刻,他離死亡有多近?
五十步?三十步?如果那個傳令兵晚來一盞茶的時間,韓堅的刀,是不是已經架在他脖子上了?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一張張驚魂未定的臉。那些眼睛裏,有恐懼,有茫然,有憤怒,還有一絲……期待。期待他這個“頭兒”,能告訴他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都聽好了。”璟言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河灘上所有的嘈雜都安靜下來,“官軍給了咱們三天。”
底下響起一片抽氣聲。
“三天之後,要麽,咱們變成一根紮在西城側翼、讓金兵肉疼的釘子;要麽,”他頓了頓,聲音更沉,“咱們就變成這河灘上的肥料。”
沒人說話。隻有風吹過河麵的嗚咽。
“現在,”璟言提高了聲音,“想走的,站出來。我不攔著,每人發兩天幹糧,現在就可以走。留下,就是跟我一起,賭這三天命。”
人群騷動起來。農戶那邊,幾個男人互相看看,眼神掙紮。護衛隊裏,也有人低下頭,不敢看璟言的眼睛。
足足等了半炷香的時間。
第一個站出來的是個瘦小的漢子,叫劉二,是前兩天剛投靠的流民。他臉色漲紅,不敢看璟言,結結巴巴地說:“公、公子……我家裏還有老娘,在城南……我、我得去找她……”
璟言點點頭,對旁邊的小蝶說:“記下名字,發幹糧。”
有了帶頭的,陸陸續續又站出來七八個人。都是拖家帶口的,或者膽子特別小的。璟言一一準了,沒有一句責備。
到最後,願意留下的,還有兩百七十多人。護衛隊走掉了十二個,還剩一百零八人。
“好。”璟言看著留下的人,“既然留下了,就別再想著退路。從今天起,咱們隻有一條路——把這兒,變成咱們的家,變成讓官軍不敢動、讓金兵打不進來的家!”
他跳下石頭,開始發號施令。
“王石頭!帶三十個人,去北邊老林子,砍樹!要碗口粗的,越多越好!”
“陳大膀!帶你的人,去河灘南頭挖壕溝!深五尺,寬一丈!”
“李橫!”他看向那個剛投靠的疤臉都頭,“你是老行伍,河灘這地形,怎麽守最合適,你來畫圖!”
“趙叔,你帶剩下的人,幫著農戶搭窩棚,壘灶台。天黑之前,我要看到家家有住處,人人有熱飯吃!”
一道道命令下去,人群像上了發條,開始轉動起來。砍樹的吆喝聲,挖土的鐵鍬聲,還有婦人孩子搬石頭的號子聲,混雜在一起,驅散了剛才的恐懼和絕望。
但璟言心裏清楚,光有這些不夠。
他回到臨時搭起的指揮棚——其實就是個四麵漏風的草棚子。趙鐵柱、老耿、李橫跟了進來。
“公子,”趙鐵柱先開口,眉頭擰成疙瘩,“三天……太短了。咱們人手不夠,家夥也不夠。韓堅那五百人要是真殺回來……”
“他不會。”說話的是李橫。這個疤臉都頭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泥地上畫著河灘的地形,“韓堅我聽說過,西城守備營統製,算是個能打的。但他手底下就五百人,今天帶出來的應該是全部家底。金兵破了水門,他必須回去救火。三天……他未必能騰出手來對付咱們。”
“那三天之後呢?”老耿問。
“三天之後,看咱們的‘釘子’硬不硬。”李橫抬起頭,看向璟言,“公子剛才那話,說到點子上了。咱們現在不是流民,也不是土匪,咱們是‘釘子’。一根插在金兵側翼,讓官軍覺得有用的釘子。”
璟言點點頭:“李都頭說得對。咱們要做的,不是對抗官軍,是讓他們覺得,留著咱們比滅了咱們劃算。”
“怎麽讓他們覺得劃算?”趙鐵柱問。
“打一場。”璟言說,眼中寒光一閃,“在金兵身上,打一場漂亮仗。”
草棚裏靜了一瞬。
“公子,”老耿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咱們這些人,打打山匪、嚇唬潰兵還行。真對上金兵……”
“所以需要準備。”璟言走到李橫畫的地圖前,“李都頭,如果你是金兵,拿下水門之後,下一步會怎麽走?”
李橫盯著地圖,手指在西城水門的位置點了點:“水門一破,西城就漏了。金兵肯定會往裏灌人,搶占地盤。但西城這邊地形複雜,巷戰不好打。我要是金兵將領,會派一支偏師,從城外繞過來,捅西城的側翼或者後背。”
他的手指從水門劃出來,沿著城外廢墟,最後停在清水河灘的位置:“咱們這兒,就是西城的側翼。”
“所以金兵一定會來?”王石頭不知何時也進了棚子,臉色發白。
“九成會。”李橫說,“就看來得快慢,來多少人。”
璟言看著地圖上那個代表河灘的圓圈,緩緩道:“那咱們就在這兒,等他們來。”
“可咱們隻有一百多人……”王石頭急了。
“一百多人夠了。”璟言打斷他,“李都頭,按你的經驗,金兵派偏師繞後,會派多少人?”
李橫想了想:“不會太多。主力要攻城,偏師就是奇兵,貴精不貴多。多則三五百,少則一二百。而且肯定是輕兵,不會有重甲,也不會有大型器械——廢墟裏走不了那些玩意兒。”
“一二百……”趙鐵柱沉吟,“咱們守,他們攻。有地利,不是沒得打。”
“關鍵是時間。”老耿說,“咱們隻有三天。三天之內,金兵偏師可能來,也可能不來。要是來了,打贏了,韓堅自然沒話說。要是沒來……”
“那就隻能靠嘴皮子了。”璟言說,語氣裏聽不出情緒。
草棚外,天色漸漸暗了。砍樹的隊伍扛著第一批原木回來了,吆喝聲裏帶著疲憊,也帶著一股狠勁。挖壕溝的地方已經挖出了幾十丈長的一道淺溝,土堆在溝後,像一道矮牆。
璟言走出草棚,看著這片正在快速變化的河灘。人們點起了火把,照亮了一張張沾滿泥汗的臉。沒有人偷懶,沒有人抱怨,所有人都在拚命——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在給自己挖生路。
小蝶端著一碗熱粥過來,粥裏難得漂著幾片野菜葉。“公子,吃點東西吧。”
璟言接過碗,卻沒喝。他望向西邊,那裏是汴梁城的方向。暮色中,城牆的輪廓模糊不清,隻有幾處烽火台還在燃燒,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他能聽見隱約的喊殺聲,像潮水一樣,一陣高,一陣低。
三天。
他隻有三天時間,要把這片荒灘,變成一座堡壘。要讓這一百多個剛剛拿起刀弓的漢子,變成能打退金兵的精銳。還要讓那個韓堅,相信他這顆“釘子”值得留。
可能嗎?
他不知道。
但他必須去做。
因為他沒有退路了。從柴房裏爬出來的那一刻,從在流民中豎起那杆旗的那一刻,從在官軍陣前說出“給我三日”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要麽生,要麽死。
中間沒有苟且。
夜風吹過河灘,帶著刺骨的寒意。璟言端起碗,把已經涼了的粥幾口喝完,然後把碗遞給小蝶。
“傳令下去,”他說,聲音平靜而堅定,“今晚加一班崗哨,所有人,刀不離身。”
小蝶用力點頭,轉身跑了。
璟言走到正在壘土牆的陳大膀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挖深點,壘高點。這不是牆,是咱們的命。”
陳大膀抹了把汗,咧嘴笑了:“公子放心,想要咱們的命,得先問問老子手裏的鍬答不答應!”
夜色徹底籠罩了河灘。火光星星點點,像散落在人間的星辰。遠處,汴梁城的廝殺聲還在繼續,一聲聲,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三天。
倒計時,已經開始。
絕路之上,唯有向前。這賭上一切的抉擇,是通向生天的階梯,還是墜入深淵的開始?
(第四十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