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曉以利害,逼其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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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刮過曠野,卷起一股血腥味和塵土的氣息。
    王魁僵在馬背上,脖子上的鏟刃像條毒蛇,冰涼地貼著皮膚。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炸開,汗水從鬢角滲出,順著臉頰往下淌,流到下巴,又滴在冰冷的鐵甲上。
    他想說話,想罵人,想喊身後的親兵衝上來把這個瘋子剁成肉泥。
    但他不敢。
    因為那把鏟子太穩了。穩得不像一個剛衝過五十步、放倒兩騎的人該有的手。穩得讓他毫不懷疑,隻要自己稍微動一下,喉嚨就會被割開。
    “談……談什麽?”王魁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璟言沒立刻回答。
    他側過頭,目光越過王魁的肩膀,看向八十步外那些官軍。陣列還保持著基本的隊形,但能看出來,人心已經亂了。騎兵的馬不安地刨著蹄子,步卒們交頭接耳,幾個副將模樣的聚在一起,似乎在爭論什麽。
    很好。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王指揮使,”璟言開口,聲音壓得很低,低到隻有兩人能聽見,“你今日來,是奉了誰的命令?”
    王魁喉結滾動了一下:“自……自然是留守司的軍令!”
    “是嗎?”璟言的聲音很輕,輕得像在說悄悄話,“那軍令文書上,可曾寫明了,若是拿不住我,或是事有反複,該當如何?”
    王魁不說話了。
    文書?哪有什麽文書。他接到的隻是口信,是那位大人的親信半夜敲開他房門,塞給他一袋金子,然後說的幾句話。話裏的意思很明白——去淮水邊那個流民營地,把那個叫璟言的傻子“帶”回來,死活不論。
    至於帶回不來怎麽辦?事有變故怎麽辦?
    沒說。
    那位大人不會說這種話。做下屬的,也不該問。
    “看來是沒有了。”璟言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語氣裏帶著淡淡的嘲諷,“那王指揮使想過沒有,若是今日你死在這兒,或是敗退回去,那位大人是會替你說話,還是會……把你推出去頂罪?”
    王魁的冷汗更多了。
    他想過。當然想過。在軍營裏摸爬滾打二十年,從一個小卒爬到都指揮使,他見過太多這種事。辦成了,是上官英明。辦砸了,就是下屬無能。
    “我……”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找不到詞。
    “讓我猜猜,”璟言繼續說,聲音依然平靜,“指使你來的,是汴梁留守司的劉副使,對不對?”
    王魁渾身一震。
    “劉副使讓你來拿我,是因為我手裏有樣東西,”璟言的聲音更低了,低得像毒蛇在耳邊吐信,“一份名單。一份記錄了汴梁城裏哪些人暗通金國、準備在城破時獻城求榮的名單。”
    這句話說完,王魁的臉色徹底白了。
    不是嚇白,是那種血液瞬間褪盡的慘白。他猛地轉過頭,想看清身後這個年輕人的臉,但工兵鏟的刃口立刻壓緊,逼得他不敢再動。
    “你……你怎麽知道?”王魁的聲音在發抖。
    “我不但知道,名單就在我手裏。”璟言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釘子,釘進王魁耳朵裏,“劉副使的名字,就在上麵。第三條,第七個名字,寫得清清楚楚——劉豫,原汴梁留守司副使,於靖康元年十一月,私會金國密使於城西柳林,約定若金兵破城,則開南門獻降,保全家小,換取偽職。”
    王魁的呼吸停了。
    他認識劉豫。不但認識,還很熟。那是他的頂頭上司,是提拔他當上都指揮使的恩主。劉副使確實常去城西,確實在靖康元年那段時間行蹤詭秘,確實……
    “不可能!”王魁嘶聲說,但聲音裏沒有底氣,隻有恐懼,“你這是誣陷!是構陷朝廷命官!”
    “是不是誣陷,王指揮使心裏清楚。”璟言的聲音冷了下來,“我隻問你一件事——若我現在把這份名單抄寫百份,撒遍汴梁城,撒到臨安去,你說,劉副使第一個要殺的人滅口的,是我這個‘反賊’,還是……你這個知道他太多秘密、又辦事不力的下屬?”
    風忽然大了。
    卷起地上的沙土,撲在臉上,生疼。但王魁感覺不到疼,他隻感覺到冷,一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冷。
    他懂了。
    全懂了。
    為什麽劉豫非要這個傻子的命。為什麽非要他親自帶兵來。為什麽說“死活不論”。不是因為什麽私募兵馬,是因為這份要命的名單!
    而他王魁,不過是把刀。用完了,沾了血,要麽洗幹淨收起來,要麽……折斷扔掉。
    “你……”王魁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你想怎麽樣?”
    “簡單。”璟言說,“第一,讓你的人,現在、立刻、全部退走。退回汴梁城,就當今天沒來過。”
    王魁咬牙:“那劉副使那邊——”
    “第二,”璟言打斷他,“回去告訴劉副使,名單在我手裏。但我可以保證,隻要他不再來找我的麻煩,這份名單就永遠不會出現在別人麵前。”
    “他會信嗎?”王魁慘笑。
    “他必須信。”璟言的聲音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因為如果他非要魚死網破,那我就把名單公之於眾。到那時,他要麵對的不是我這幾千流民,而是朝廷的欽差,是天下人的唾罵,是誅九族的大罪。”
    他頓了頓,給了王魁消化這些話的時間。
    然後,說出了最後一句:“而你,王指揮使,你還有得選。是繼續給一個通敵賣國的人當刀,最後跟著他一起萬劫不複;還是今天退一步,給自己留條後路——這個選擇,不難做吧?”
    風還在刮。
    遠處營地那邊,柵門已經大開。趙鐵柱帶著幾十個青壯衝了出來,在五十步外停下,擺出接應的陣勢。顧清風站在最前麵,手裏的刀已經出鞘,眼睛死死盯著這邊。
    八十步外的官軍陣列裏,騷動越來越明顯。幾個副將似乎達成了共識,其中一個策馬向前幾步,高聲喊道:“大人!弟兄們等您示下!”
    聲音順著風飄過來。
    王魁閉上了眼睛。
    他能感覺到脖子上的鏟刃,能感覺到身後那個年輕人平穩的呼吸,能感覺到自己心裏那根繃了二十年的弦,正在一寸寸斷裂。
    是啊,不難選。
    跟劉豫混,贏了,最多得點賞錢。輸了,就是滅門之禍。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這個能一個人衝過五十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瘋子,手裏握著能要劉豫命的名單,身後站著幾千敢拚命的流民。
    更重要的是,這人沒殺他。
    在能殺他的時候,沒殺。
    “我……”王魁睜開眼,聲音沙啞,“我若退兵,你真能保證名單不泄露?”
    “我說到做到。”璟言的聲音很平靜,“但前提是,你,還有你背後那位劉副使,別再來招惹我。我要的不多,就是讓我身後這些人,有條活路。”
    活路。
    兩個字,輕飄飄的,落在王魁耳朵裏,卻重得像山。
    他想起了自己當年從軍的時候,也不過是想混口飯吃,想給家裏掙條活路。後來官越當越大,心思也越來越雜,什麽時候開始,他忘了自己最初想要什麽了?
    “好。”
    這個字說出口的瞬間,王魁忽然覺得渾身一鬆。好像有什麽壓了他很多年的東西,忽然卸掉了。
    “我退兵。”他重複了一遍,聲音大了一些,像是說給身後那些官軍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今日之事,是我王魁冒犯了。我這就帶人走,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璟言手裏的工兵鏟,緩緩移開了。
    冰冷的刃口離開皮膚的那一刻,王魁差點癱在馬背上。但他咬著牙,挺直了腰,深吸一口氣,朝著八十步外的陣列嘶聲吼道:
    “傳令!全軍——撤回汴梁!”
    聲音在風裏飄出去。
    陣列那邊沉默了一瞬,然後,響起了號角聲。
    嗚——
    低沉蒼涼的號角聲裏,騎兵開始調轉馬頭,步卒開始轉向。五百人的隊伍,像退潮的浪,緩緩向北移動,揚起一片塵土。
    王魁最後回頭看了璟言一眼。
    那個年輕人還坐在他身後,渾身是血,臉上沾著泥汙,但那雙眼睛清澈得很,裏麵沒有勝利者的得意,也沒有失敗者的沮喪,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你……”王魁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王指揮使,”璟言卻先開口了,聲音很輕,“有句話,算我送你——這世道,想活命,有時候不能光看眼前的路,得多想三步。”
    說完,他翻身下馬。
    動作幹淨利落,落地時甚至沒怎麽踉蹌。他就那麽站在馬旁,抬頭看著王魁,等著。
    王魁愣了一瞬,忽然明白了什麽。他咬了咬牙,從懷裏摸出一塊令牌——那是他作為都指揮使的印信,銅鑄的,上麵刻著他的官職和名字。
    他彎腰,把令牌遞給璟言。
    “若日後……真到了那一步,”王魁的聲音壓得很低,“憑此令牌,可到汴梁城南槐樹胡同第三家,找一個叫老吳的人。他……或許能幫你遞句話。”
    璟言接過令牌,入手沉甸甸的,還帶著王魁的體溫。
    他點了點頭,沒說話。
    王魁深深看了他一眼,猛地一扯韁繩,調轉馬頭,朝著已經遠去的官軍陣列追去。
    馬蹄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北方的風裏。
    曠野上,隻剩下璟言一個人站著。
    風吹起他沾血的棉袍,獵獵作響。他低頭看著手裏的令牌,又抬頭望向北邊——那裏,汴梁城的方向,烏雲正在聚集。
    一場更大的風暴,恐怕還在後頭。
    但他現在,至少給身後這幾千人,掙來了喘息的時間。
    “公子!”
    趙鐵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劫後餘生的激動和擔憂。
    璟言轉過身,看著那些衝過來的鄉親們,看著他們眼裏閃爍的淚光和希望,忽然覺得,剛才那五十步,衝得值。
    他把令牌塞進懷裏,迎著人群走去。
    腳步很穩。
    像踏在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