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別笑了,很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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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曆了漫長的冬天,化工廠裏麵的雪很厚。而塗翡的目的地,是化工廠最中間的廢棄廠房。
    積雪上難掩痕跡,她幹脆倒著走,邊走邊踢散了腳印。
    雪快淹沒膝蓋了,也就她腿長,不然在這雪裏走路都得扯到胯。她雙手都拎著東西,為了讓瓦罐遠離雪麵,她隻能抬高雙臂,一步一步踩過去。
    從遠處看,像個搖搖擺擺的企鵝。
    穿過雪路,塗翡走近後才發現廠房有一大半都被燒毀了,她索性踩著廢墟往裏走了一段路。
    很幸運,廠房內部除了窗戶漏風,其他的地方還算完整。
    有利用價值的機器不管好壞都被帶走了,剩下的廢鐵不多,地上的破爛大部分是成堆的木條。
    塗翡找了片幹淨背風的空地,把東西放下後,趕緊脫鞋倒雪,雪太厚,不管穿什麽鞋都沒用。她把腳脖褲腳裏窩的雪清理幹淨,才把腳重新塞進鞋裏。
    行,廢了這老大勁兒,今天不把這一瓦罐的肉都吃了,她是不會去上班的。
    正好找點借口,讓政保股的人別總盯著她。
    她擼了擼袖子,就地取材,找了幾塊廢鐵和一堆方便點火的木頭,太長的她就用腳踩著哢嚓掰折。
    塗翡的野炊還算順利。
    她將廢鐵組合著在地上搭好,正好能將瓦罐架上麵,底下還留出空兒來燒柴。幾根細木頭交錯著擺在瓦罐下,縫隙裏塞了些碎木屑,火柴一引,火堆就燃了起來。
    塗翡支著小馬紮,坐在火堆邊烤火。
    瓦罐裏水本就是熱的,塗翡的腳剛烤熱,這湯就咕嘟咕嘟地開了。她掀開蓋子,那筷子攪了幾下,香味撲麵而來。雖然順序方法不太講究,但裏麵可放了醬油和三滴素油!
    與此同時,在化工廠大門附近,有兩個看起來不太正經的人正在進行某種見不得光的交易。
    這是池步湘和鎮北公社黑市管理員王建設慣常見麵的地方。
    池步湘懶散地靠在那,一條長腿曲起踩在牆上,雖然盤靚條順,穿戴齊整,但和王建設站在一起,那撲麵而來的二流子氣息讓人退避三舍。
    王建設咧著懷,狗皮帽子歪歪扭扭地戴著,嘴裏叼根煙,和塗翡那早的形象有異曲同工之處。
    他吐了口煙圈:“這次一共幾塊?”
    池步湘:“三塊,吃得下嗎?”
    王建設眼睛亮了:“我誰啊,還能吃不下?你給我多少我都能吃下!快給我看看貨!”
    池步湘解開大衣,正要往外拿,突然聞到化工廠裏麵傳來一股香味。
    他抬頭看過去,想起了他藏在工廠裏的兩輛報廢自行車,有點擔憂。
    他計劃淘換幾輛廢車,把好的部分拆下來,攢出來一輛‘新’車,這樣花的錢少,還不用票。
    但因為無論是零件還是車都不好淘換,他就把車藏化工廠裏了。
    王建設看他神色不對勁,趕忙問:“咋了?貨丟了?”
    “沒有。”
    池步湘收回視線。
    他手伸進懷裏,摸著幾塊表,猶豫片刻隻拿出來了兩個:“忘家裏一塊。”
    兩塊表,一塊皮表帶的東風牌腕表,一塊是隻能從表盤上看到‘中國製造’這四個字的金屬鏈條腕表。
    都不是新表,表麵上有無法修複的劃痕。但成色還不錯。
    王建設感歎一句,把表接了過來:“哎,你這記性,還大學生呢!”
    “現在不是了。”
    王建設調著時間,耳朵湊到表上聽了聽動靜,他不會修,但和池步湘做多了這樣的事,他起碼能判斷這表修沒修好,壞到了什麽程度。
    王建設是池步湘剛上大學那會認識的,大概是彼此流氓的氣息明顯,在鎮北公社內見過幾次麵,倆人便聯係上了。
    池步湘開啟修表事業,是因為王建設收表被騙,池步湘試著幫忙,結果試出了一條可長期發展的致富途徑。
    開始生意並不好,就是這兩年,個人修表店關門,這廢棄手表就好找了。
    不止是壞掉的,還有些國外的手表,舊貨店和廢品站都堆積了不少,但沒人敢買。
    這塊金屬鏈的就是個瑞士表,雖然很舊了,但表芯依舊很準,池步湘給表盤上的外文糊掉,刻上了中文。
    王建設滿意地收好,從口袋裏掏錢:“這兩塊成色差點意思,給你90,實在價。你不是說你收了一塊藍色表盤的?那個型號我問了,你修好了給我,我至少能給你120!”
    那款表稀少好看,還有什麽減震功能,他給池步湘120,但他往外賣,至少能賣200。
    池步湘把錢收好:“那塊表修不好。”
    王建設帶著可惜走了。
    池步湘看著他的身形消失,才直起身,他仔細聞了聞,沒剛才味道那麽重,但依舊有香氣——他的嗅覺,極其敏銳。
    池步湘站在破損的紅圍牆跟前,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設,才把腳踩進厚厚的雪層,當冰涼的雪鑽進褲腳,透心涼。
    他有點無語,這哪位神人啊,難道跑進來就是要燉肉的?
    他那兩輛自行車放進來的時候,這雪可沒這麽厚。
    要不是擔心那兩輛一成新的自行車,他這輩子都不樂意遭這罪。
    塗翡看著火苗,想著孟修那個案子的細節。治安組的小餘是個人才,經過現場勘察,他還原了孟修的行為流程。配上她那不怎麽專業的屍檢報告,周一結案報告就交到她手裏了。
    為了讓這份屍檢報告不出錯,她從檔案室翻出來兩件上吊的案子,對比著驗屍報告,又排查了一遍。孟修確實是自殺。
    這幾天,她在整理檔案之餘,也會找些陳年舊案來看。
    倒是有些收獲。
    如果不是精神有問題,她大概是樂意做刑偵工作的。
    想著想著,思緒就發散了,腦子不聽使喚地冒出各種各樣的屍骸。
    她無法控製,那些一輩子都忘不掉的畫麵反複在腦海中閃現。
    池步湘腳程沒塗翡快,等他走到廠房廢墟處,褲腳已經都濕了。他趕緊將雪拍打掉,但腳脖子已經又疼又癢了。他嘖了一聲,這神人,還真是找了個隱秘的地方。
    他那車就在裏麵。
    廠房四處漏風,呼嘯著的風聲掩蓋了他輕微的腳步聲。
    直到咕嘟咕嘟燉肉聲在不遠處響起,他無由來地生起一股不安。
    他靠在拐彎處的牆上,一時猶豫,是否要和裏麵的人直接對上。
    但顯然,決定權並不在他手上。
    他正想著,餘光裏‘嗖’地闖進一道黑影,池步湘陡然回神,猛地看過去,但還什麽都沒看清,人就被抵在了牆上。
    來者的狗皮帽子壓得很低,他看不清他的臉。
    直到那凜冽的味道傳來,他心神一顫,是她?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收起了所有反抗動作。
    他嗅覺敏感,常能捕捉到常人聞不到的氣味。這個女人讓他印象深刻,除了對方救了他之外,還有那身凜冽的‘冷’味和有些嗆人的‘煙花’味,很特別。
    塗翡手臂抵住池步湘的脖子,低聲問:“幹什麽的?”
    她雖迷失在那些詭譎殘酷的畫麵中,但有些事已經成了本能,當這人踏上廢墟的那一刻起,她便從那畫麵中抽離,開始了她的狩獵。
    “這是你第二次按住我了。”
    清澈如水擊玉石般的聲音響起,低沉悅耳,隻是尾音上揚,自帶一股輕佻的痞氣,聽得根正苗紅的塗翡想打人。
    這隻是一種比喻,塗翡自覺不是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人。
    光聽這慵懶而不正經的語調,塗翡就知道是誰了,她抬起頭,一雙犀利的鷹眸盯緊了池步湘。
    池步湘心裏一緊,人卻已經笑了起來:“又見麵了!”
    他微微低頭,看著塗翡,由著她把自己懟到牆上。
    那雙含情的桃花眼帶著笑,左眼眼尾處的雙眼皮褶裏,有一顆小小的紅痣,因為藏得隱秘,隻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見。
    塗翡看著這雙眼睛,總覺得有些熟悉。但還想細看,就被那顆清冷又美豔的紅痣吸引了視線。
    她勾了下唇角,將人鬆開,後退了一步:“你叫什麽?”
    她想起來了,是李步瀟的眼睛。
    她曾經給李步瀟的弟弟寄過一封信,隻是戰場上信件不通暢,她沒收到回信。算算年紀,也不無可能,隻是可能性太小。
    李步瀟的弟弟可是個乖乖崽。
    之所以覺得熟悉但想不起來,是因為李步瀟的眼睛正氣凜然,而這人的眼睛太過漂亮,雖不帶一絲女氣,但卻讓人下意識和一個詞聯係起來,美豔。
    完全兩種氣質。
    被鬆開後,池步湘也沒站直,他隻是用手肘撐著牆壁,上身往前探了些,聽見塗翡這麽問,他脫口而出:“何玉疆。”
    等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他沒想隱瞞,這主要,是個習慣問題。他來不及懊悔,眼角依舊帶著痞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聽名字對不上,塗翡一點不意外,她隻是習慣了不放過任何可能:“徐磊。”
    做壞事的時候,哪能說出真名呢。塗翡一點沒覺得不對。
    這是第二次見麵。
    她知道何玉疆長得好看,但他的笑讓她覺得欠揍,配上那上揚繾綣的語調吊兒郎當的作風,更讓她覺得手癢,大概是教訓那些兵痞教訓習慣了。
    就像是一塊美玉沾染了髒汙,有了裂痕。
    那笑太假,沒法遮掩眼底的倦怠。
    大概是這矛盾感太強烈,塗翡忍不住開口:“別笑了,很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