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上山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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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卉雖是溫和的性子,但在派出所呆的時間久了,一遇到事,也有一種幹脆利落的氣魄。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但看東德陽的臉色,就知有大事發生。
    她也不追問,告知了人事辦公室的劉莉,讓她通知二樓的所有同誌,而她則下了二樓。
    檔案室是她最後通知的股室。
    門是半開的,她敲了兩下示意就推開了門:“塗檔案員”
    見到辦公桌前的塗翡,她一時失語。
    隻見塗檔案員坐在辦公桌前正寫著什麽東西,她的左肘抵著書桌,手裏托著三塊結結實實的磚頭。
    塗翡見是她,將磚頭放下:“王同誌,什麽事?”
    她和王卉稱不上多熟,但至少一起吃過食堂。王卉留食堂的時候不多,但塗翡中午幾乎頓頓不落,碰到兩次,女同誌就拚個桌。
    治安股的警員都沒她這麽分秒必爭的訓練,王卉感歎後回神:“所長從省革委開會回來了,通知所有人開會。”
    這次去省裏開會的,除了馬所長東主任,還有詹樂賢。看這陣仗,就知省裏對此事的重視。
    塗翡同王卉上來沒多久,所裏的人就都到位了。
    馬所長手裏拿著筆記本,站在前麵,麵色嚴肅:“這次去省裏開會,隻談了一個問題:組織城市青年上山下鄉,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待業青年問題嚴峻,據統計,全城有6萬青年無業。今年市裏計劃組織6600名青年上山下鄉,咱們公社分配了105個名額,由中學生分配辦公室負責。
    下周一要去學校開動員大會,咱們一線工作者負責治安……”
    上山下鄉的號召已經有幾年了,一直都是青年們自願選擇。現在看來,這場席卷全國的運動,放大了學生和待業青年的破壞力,已經到了不治理不行的地步。
    城裏沒有這麽多工作崗位,便動員知青上山下鄉搞建設。
    聞弦知意,這肯定不是唯一的指標,6600人隻是今年的人數。
    上山下鄉,是支持建設。但毋庸置疑,這是個苦差。學生們可以熱血上頭,響應號召,但他們的家人就難免想得更長遠些。
    信念再強,能支撐起這些從未務過農的城市青年去承受那源源不斷的苦難嗎?
    警員們的年紀還算年輕,有孩子的還不到下鄉的年紀,但誰家還沒個適齡的弟弟妹妹?一時間,大半的人臉上都帶了愁容。
    塗翡原本是最輕鬆的那波人。
    從公事講,馬所長在前麵講的各種工作方案,和塗翡都關係不大,檔案室是少數完全不用加班的辦公室。
    相較之下,調去戶籍股的老秦愁得煙屁股都要咬碎了。
    從私來講,她既無兄弟,也沒朋友是適齡的無業青年。
    她拿著筆記本,一筆一劃地用楷書寫著沁園春.雪。直到詹樂賢的聲音響起,說起動員大學生分配去基層,她寫字的速度慢了下來。
    李步瀟的弟弟,好像是個大學生。
    塗翡臉色變了變,不再溜號,認真聽政策。
    大學生的政策與初高中畢業生不同,大學生包分配,現在也是,不過現在他們要被分配到偏遠艱苦的地方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也是下鄉的一種。
    等詹樂賢說完,她當即決定不再拖了,明天就去找人。
    對方要是想去基層搞建設,她就走走關係,看能不能調去個有戰友轉業的地方。他是李步瀟的親弟弟,那些戰友能幫的都會幫一把。
    要是不想下鄉,隻要他不是鬧得最凶的那批人,應該也有選擇的餘地,隻是要快點聯係到接收他的工作單位。
    隻是一會功夫,塗翡腦子過了無數可能。
    .
    去探望犧牲戰友的親人,塗翡很重視,到家就洗了警服。她不會用那三角烙鐵,就擰得輕些,再將褶皺抻平掛好。
    為了快點幹,她把衣服掛在了火牆跟前,怕烤糊,她幾乎隔一會就要來翻個麵。
    那細致的樣子,讓老塗很是嫌棄。
    不過,塗翡的細致很有用。
    次日,她穿戴整齊,裏麵是筆挺的警服,外麵是雙排扣的過膝藍色大衣,腰間一根皮帶束緊,頭頂藍色雷鋒帽。
    就連老塗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隻這身警服,就讓他孫女穿出了拿槍扛炮的氣勢。
    塗希芳調侃:“小翡啊,你這是要出門打人啊?”
    塗翡疑惑:“打人還需要換衣服?”
    老塗一哽,眼不見心不煩地搖搖頭,回屋了。孫女哪都好,就是暴力,太暴力!一點沒有女孩的柔和。
    這能找到對象嗎?
    鎮北公社在城市邊緣,塗翡出了鎮北轄區後,還要再走一段路,才能到電車站。
    坐電車能一路通到李步瀟父親家不遠處,中央區的東風城市公社。
    江城主城劃分為五個區,中心區、東林區、南江區、西港區、北疆區。
    江城是建立在鐵路上的城市,而中心區是這座城市最重要的樞紐,四通八達的江城站就落座於此。
    可以說,中心區是全省的政治、經濟、文化、交通中心。
    但更繁華的同時,也代表著人口密集。
    塗翡找了好一會,才在東風公社交錯混亂的居民區中找到豐安路。
    豐安路18號,是個大院,並不難找。進了門洞,正對著的是一排二層樓,四幢,外置樓梯,尖頂的蘇式風格。
    左右兩旁是兩排平房,各住了三家人。院子不小,貼著牆根的地方建了不少棚屋,有的比較簡陋,能看見裏麵的蜂窩煤;有的比較牢固,連著主屋,似是住人的。
    大院人進人出,正常遇到陌生人都會問上幾句。但看塗翡那冷酷的模樣,恨不得躲個十米遠。他們不怕警察,但怕看著很凶的警察。
    樓梯有些陡峭,結了一層厚厚的冰,走起來需要控製好平衡,比爬山還危險。塗翡小心地上了樓,露天走廊上是一排二樓住戶的屋門,從東數第二家就是,她走上前直接敲門。
    “誰啊!”一個清脆而尖細的女孩聲音走近,一把拉開門。
    是個13、4歲的女孩子,比塗翡矮了一個頭。大眼睛很漂亮,穿著紅色的花棉襖,身材嬌小,但行動起來虎虎生威,看見一身警服的塗翡,她也不怕,隻是略帶戒備地仰頭看著她:“你找誰?”
    “你好,我找池步湘。我是”
    沒給塗翡說完的機會,女孩眼睛猛地睜大,腦袋一甩跑進屋,兩條麻花辮揚起兩條弧線:“爸!你快出來!我二哥事兒惹大了!警察都找上門來了!”
    這間蘇式老屋的門口有個不大的門洞,左右各連接著一個房門。塗翡站在屋門口,就聽屋裏一片慌亂。
    一個粗獷大嗓門的中年男人開口:“池步湘!奶奶個熊的,又給老子惹事?一天天能不能幹點正經事!我就說你一天吊兒郎當早晚惹大禍!警察都找上門來了!”
    “池步觀,別幸災樂禍了,回屋寫作業去。爸,我可是守法良民,就是你去改過自新都輪不到我。”
    不帶尊重的回答惹來中年男人一連串的咒罵。
    熟悉的聲音走近:“我倒要看看,是哪個警官找我?”
    一隻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按住門框,他微微矮身,頂著頭微卷的頭發從門裏鑽了進來。
    他穿著黑色的長褲和米色的厚毛衣,因為好看,頭發又微卷,猛地一看有一點小布爾喬亞風。高個子、大長腿讓這狹小的門洞顯得更加逼仄。
    他抬頭看向塗翡,輕佻的笑容僵在臉上。
    人下意識站直了。
    塗翡站在大門外,眉毛挑了挑,看著這張好看得驚心動魄的熟悉麵孔:“何玉疆?還是,池步湘?”
    這就是李步瀟口中那個逆來順受乖巧懂事的優等生乖乖崽?
    這是雙方都沒預料到的,第三次見麵。
    他沒見過穿戴這麽整齊的她。但似乎她就該這樣,穿著威嚴英俊的製服,舉手投足間帶著殺伐果斷的氣質。
    她依舊不美,但他卻不敢直視。
    被叫破名字的池步湘有些無措地抿了抿唇:“徐磊,你找我?”
    塗翡頓了頓,心情格外複雜地衝他伸出手:“重新介紹下,我姓塗名翡,李步瀟的戰友。之前給你寫的信收到了?”
    塗翡,是個女子?
    那龍飛鳳舞,瀟灑而鋒利的字跡來自一個女子?
    池步湘有些遲疑地握住塗翡的手:“收到了。”
    顏色迥異的兩隻手一觸即離。
    徐磊和何玉疆,兩個脫口而出的假名字。倆人對視了幾秒,一時間有些尷尬。
    塗翡扯了扯嘴角,將黃色紙包遞給對麵的人:“給你的。”
    幾句話的功夫,門洞兩旁的門後探出來幾個小腦袋,兩個女孩,一個男孩。
    池步湘想叫姐,但失敗了,最後隻能道:“塗警官,先進屋吧?”
    她說她是警察,是真的,池步湘想。
    池家的客廳不大,因為隔出來了一個小房間給孩子住。
    櫃子和物品整齊地羅列在一起,收音機上蓋著好看的淺色簾布。靠著火牆的地方則擺了一張八仙桌和幾張椅子。
    塗翡見到了那個嗓門很大的中年男人,池崇新,李步瀟的父親。
    聽李步瀟說,父母離婚後,他除了偷找弟弟時遠遠見過幾次,沒與父親正式見過麵。父親也沒去看過他。
    池父和塗翡個頭差不多,在東北男性中身高不高不矮。虎目劍眉,皮膚是經時間和酒精熏陶過的泛著紅的黝黑,眉眼之間似乎還能看出年輕時的俊朗。他和很多幹體力活的工人一樣,有著結實壯碩的身材。
    池步湘和李步瀟都是修長好看的類型,和池父完全不同,大概是隨母親多些。真要說的話,還是李步瀟更像池父一點,他多少繼承了些父親身上那粗獷的氣質。
    臉頰泛紅的中年男人搓了搓手,看著塗翡的眼神有些期待:“他有沒有交代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