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你要結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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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翡思索道:“如果你不開口,便是同意下鄉了,我隻需要幫你聯係個好地方。”
池步湘與李步瀟口中那個乖乖崽完全不同。
但即使他是那個乖乖崽,他不明確表達出不下鄉的決定前,她都不會貿然開口。
池步湘聳聳肩:“好吧。”
他又說:“能見到你,我很高興。”
塗翡:“我也很高興。你可以叫我翡姐。”
她說過,隻要她回來,她就可以當他的親人。
踩著雪,兩道修長的身影穿過小巷,穿過人群,對周圍疑惑的視線視而不見。
“如果不想下鄉,過了今年沒問題,但明年就不好說了。我可以幫你找個工作,你看看想做什麽。”
今年知青下鄉的指標還不到傷筋動骨的程度,花錢找找門路,應該還有機會。真到了所有年輕人都要下鄉的時候,那工作就難找了。
塗翡還沒結婚,但已經體會到了為孩子考慮的痛苦。
倆人沿著大路到街心花園溜達了一圈,一路閑聊,彼此關心了一番。比起前兩次見麵,這次沒了緊張的氣氛和戒備。
隻是池步湘還是沒能叫出那句翡姐。
池步湘送走塗翡,步伐重新變得悠哉起來,看起來不像正經人。
他一路打發了兩位八卦的嬸子,拐進豐安路後,路旁的門洞裏蹦出來一個猴似的青年,他抄著袖子,咧著棉襖,露出裏麵紫紅色的毛衣,賊眉鼠眼地看了一圈四周,看沒別人,用肩膀撞了下池步湘。
“池哥,聽說你被警察帶走了,正要去找你呢!啥事啊?”
“沒事,收到手表了嗎?”
陳厚搖搖頭,語氣可惜:“在廢品站蹲了好幾天,沒等到老蘇值班,他好像請假了。”
倆人一起走著,遇到一個姑娘,陳厚笑嘻嘻地上前跟她說話:“北紅!幹啥去啊!”
陸北紅嫌棄地躲了幾米遠,直到這倆豐安路上有名的小流氓走了,才她回頭瞅了一眼池步湘,眼裏閃過一絲怒其不爭的複雜情緒。
池步湘原本是豐安路上最有名的別人家的小孩。他長得好看,學習好,懂事聰明。
喜歡、嫉妒、崇拜、厭惡、憐憫……街道上的小孩對他的感官很複雜。
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變了。他不再是擋在所有小孩身上的陰影,他變成了最標準的反麵教材,除了考試成績依舊很好,幾乎沒有可取之處。
那個禮貌懂事的小孩,似乎是在人們的記憶中曇花一現。
他和那些品行不怎麽樣的該溜子小混混們混在一起,打了很多架。對父母對長輩也不再尊重,說話夾槍帶棒,說翻臉就翻臉,最主要是,他做事不擇手段,不要臉皮……
搞得很多人都不敢惹他,也不敢占他便宜。
陸北紅還記得那個乖巧漂亮的小孩,她曾經試圖想把他找回來,但得到的隻有諷刺。她不明白,也有些可惜。
人,要是可以一直不變就好了。
池步湘早就記不清那個幾次三番想拯救他的女孩了。
他和陳厚走遠後,琢磨著低聲開口:“最近怕是又要亂起來,先停一停,被抓住了得不償失。”
“行,都聽池哥的!”
池步湘沒直接回家,與陳厚分別後,他開始找門路打聽知青的事情。他習慣了足夠了解後再做決定。
他認識幾個家長被下放,和兄弟姐妹獨自生活的幹部子弟。他們沒人看管,手上還有錢,其中一些人沒少和各路該溜子鬼混。
池步湘偶爾有些新鮮玩意,他們是很好的受眾,漸漸他和這些人就熟悉了起來。
幹部子弟的消息果然靈通,池步湘很快研究明白了政策。
可以說,他這履曆相當標準,標準到躲過今年也躲不過明年。知青,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初中、高中、大學都算。而無業的知青,就要上山下鄉。
隻是大學生下鄉還會分配個工作,應屆的初高中生還可以報名去兵團,剩下的那都是去農村務農的。
他雖是肄業,但也算學曆最高的一批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可不是什麽好名頭,他們是最需要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人。
可以見得,他這學曆卡在這,要是分配辦動員人去農村,他是頭號分子。
他明白這個政策的目的,就像他能看出革命已經失控一樣,他完全理解塗翡的話——這不是指標的問題,而是無業知青的出路,隻有下鄉這一條。
下鄉是不可能下鄉的,他吃不了那個苦。
就算能吃得了那個苦,他也不樂意。
自從決定做個自私自利的人,他就隻選最輕鬆的那條路。
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被淹沒在了這個積極奮進的時代中。但這就是他選擇的路,泥濘肮髒。
而他以為的那道光,也沒能救得了他。他始終會孤身一人,與陽光背道而馳。
等池步湘晃蕩回家,已經過了中午。繼母白麗娟也在家,看見池步湘她淡淡地笑了笑:“步湘回來啦?”
“嗯。”
池父聽見動靜,端著搪瓷杯從臥室出來了:“出去送個人咋送這麽久?下鄉不挺好的,全城那麽多知青都要下鄉,人家都能幹,你憑啥不能幹!”
池步湘心裏煩,這回也不慣著他了:“劉叔今年憑上勞模了,都是爹,你怎麽不能呢?人家爹都能給找到工作,都是爹,你怎麽不能呢? ”
白麗娟坐在火牆跟前,也不參與父子倆的吵架,聽見池步湘倒反天罡的話,嘴角不甚明顯地揚了揚。
池父就沒什麽好脾氣,氣得大罵了幾句髒話,接著訓斥道:“老子那是找不到嗎?那是不能給你找!
咱不能鑽國家的空子,走不該走的後門!你要想找工作,就等招工的時候光明正大和人家一起考!考上了是你的本事!”
池步湘懶得理他,從櫃子上拿起了塗翡送的黃紙包,完好無損。他的東西,那幾個小家夥不敢動。
他走上狹窄的樓梯——上麵的閣樓是他的地盤。
看他這德行,池父氣急敗壞:“我沒幫你找工作?你高中畢業那年,我告訴你廠裏要招工,讓你去你不幹,非得去考大學!
學那麽多年,屁用沒有,連個工作都不給分配,奶奶個熊的,還輟學了!”
池步湘爬上閣樓,木板咣當一聲落下,隔絕了池父的聲音。
閣樓不小,有樓下一半的麵積。對他來說很寬裕,就是棚頂有點低,但也不用彎腰。
閣樓一般不住人,因為特別冷,還沒有暖牆。
這是他自己要來的,盡管冬天隻能用鐵皮爐子取暖。
懶得點火,他夾著紙包,一屁股坐在床上,坐了會後整個人向後倒去。攤了一會,他微微抬起上半身,好奇地把紙包拆開,是一包大白兔奶糖。
他抿了抿唇,拿出一顆糖,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扒開糖紙,將乳白色的糖放進了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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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羅胡同24號塗翡,電話!塗翡,電話!塗翡——”
街道盡頭傳呼室的大爺,站在胡同口,敬業地拿著鐵桶大喇叭喊著塗翡的名字,連喊好幾遍。
要不是知道胡同裏有個叫塗翡的警察,這高低以為是土匪進城了呢,把人嚇個雞飛狗跳。
塗翡晚上睡眠不好是常態,這會兒陽光暖和,好不容易睡了會。
她硬是從這中氣十足的叫喊聲中,聽出了起床號子的熟悉感。
她趿拉著舊棉鞋,暈頭轉向地走進傳呼室。
電話線那邊傳來池步湘有些失真的聲音:“你要結婚嗎?”
塗翡愣了一下:“和誰?”
“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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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是公社內唯一的大學,而這唯一的大學附近,有公社內唯一的國營飯店。
大學生們雖窮,但遠比普通人更舍得下館子。
塗翡認為,池步湘這個肄業人士把會麵地點選在國營飯店,是對學生們的挑釁。
不過,她還是應約了。
比起上午,塗翡穿得隨意很多,黑褲子,白毛衣,外麵套了個軍用棉襖,連大衣都懶得穿了。
大概不是吃飯的時間,飯店內隻有池步湘一個客人。
他衣著幹淨整潔,米色毛衣的領口露出雪白硬挺的襯衫領。遠遠地看見她來,站在門口接她:“還沒點菜,要吃什麽?”
塗翡走進屋,看著供應板。
“今天菜這麽好?”
櫃台裏的姑娘搭話:“要開化了,凍的肉得吃。大師傅化了幾塊,煉出來不少葷油!”
這麽好的菜,不點就是吃虧。想都不用想,塗翡道:“鍋包肉和地三鮮,你吃什麽?”
池步湘:“酸菜汆白肉吧!”
櫃台姑娘算好錢和票,池步湘剛要拿錢,塗翡帶著壓迫感的目光看過來,他乖乖停了動作。
行吧,現在他隻是個弟弟。
塗翡付了錢票,回到座位上。池步湘選的是一處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見遠處的江城大學。
動員大會還沒開,學生們一如既往。
待池步湘坐下了,塗翡收回了視線:“你認真的?”
“很認真。”池步湘點點頭。
他慢條斯理地給塗翡倒了一杯水,他問:“你家,需要上門女婿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