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8章 “心靈捕手”的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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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地下審訊室,空氣粘稠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單向玻璃的這一側,煙霧繚繞。老劉腳下已經扔了七八個煙頭,他盯著玻璃另一側那個紋絲不動的男人,眼睛裏布滿了血絲。
“三十六個小時了。”刑偵支隊副隊長王誌剛啞著嗓子說,“不吃、不喝、不說話,連廁所都沒上過幾次。這他媽是鐵人?”
審訊室裏坐著的,是昨晚行動中唯一活捉的核心人物——代號“老貓”。真名不詳,身份不詳,隻知道他是那個“狼哥”的副手,負責整個交易的具體執行。從被捕到現在,他像尊泥塑的菩薩,眼皮都沒抬過幾下。
“換了幾波人了?”老劉聲音嘶啞。
“三波。我、老王、小張,連預審科的老專家都請來了,沒用。”王誌剛苦笑,“軟硬不吃,油鹽不進。我們拿出他兒子在醫院的照片,他眼睛都沒眨一下。”
老劉狠狠吸了口煙。昨晚“老四”在審訊室暴斃的陰影還籠罩在每個人心頭。毒理報告已經出來了,確實是***,藏在特製的空心假牙裏,咬破後三十秒內死亡。幹淨、利落、專業。
這意味著,他們麵對的不僅僅是普通的犯罪團夥。
“陸辰那邊呢?”老劉問。
“在查‘老貓’的底。身份是假的,指紋庫裏沒有,人臉識別比對失敗。這家夥像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王誌剛頓了頓,“但陸辰說,他肯定有家人,而且家人是軟肋。”
“怎麽確定?”
“他說……是直覺。”
老劉沒接話。他走到玻璃前,仔細打量著“老貓”。中年,平頭,國字臉,長相普通到扔人堆裏就找不著。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雙手戴著手銬,平放在審訊桌上。從進來到現在,他的姿勢幾乎沒變過——肩膀微聳,背挺得筆直,雙手交疊,右手小拇指壓在左手手背上。
一個標準的、防禦性的姿勢。
“他在怕。”老劉突然說。
“什麽?”王誌剛沒聽清。
“我說,他在害怕。”老劉指著玻璃,“你看他的肩膀,一直聳著,這是典型的防禦姿態。還有他的手,右手小拇指一直壓著左手——人在極度緊張時,會有無意識的自我安撫動作,比如觸摸自己的身體。”
王誌剛湊近看了看:“可他表情很平靜啊。”
“所以才可怕。”老劉掐滅煙蒂,“真正的亡命徒,要麽囂張,要麽崩潰。他太平靜了,平靜得像在完成某種儀式。這種平靜,是訓練出來的。”
審訊室的門開了,陸辰走進來,手裏拿著一個平板電腦。
“有發現?”老劉轉頭。
“有一點。”陸辰把平板遞給老劉,“我調取了他被捕前後七十二小時的所有監控。發現他在交易前二十四小時,去過城南的‘安康’社區衛生服務站。”
“看病?”
“不。”陸辰放大一張監控截圖,畫麵裏,“老貓”從社區衛生服務站出來,手裏拿著一個小藥袋,“我讓人去服務站查了,他用的假名,說是失眠,開了三天的安眠藥。但重點是——”
陸辰切換圖片,下一張是服務站對麵便利店的監控,時間戳隻差五分鍾。畫麵裏,“老貓”沒有離開,而是站在便利店門口的公共電話旁,打了將近十分鍾電話。
“公共電話?”老劉眼睛一亮。
“已經讓人去查通話記錄了,但希望不大。那是老式插卡電話,沒監控,而且很可能用的是不記名卡。”陸辰說,“但我讓技術科分析了他在打電話時的微表情。”
平板上播放著一段放慢十倍的視頻。“老貓”拿著聽筒,側臉對著隱蔽的攝像頭。陸辰按下暫停,指著他的眼角:“看這裏,他在聽到某些話時,眼眶周圍的肌肉會輕微收縮。還有這裏,嘴角有不到零點一秒的下撇——這是典型的恐懼反應,而且是針對特定話題的恐懼。”
“他在跟誰通話?說了什麽?”王誌剛急切地問。
“不知道。”陸辰搖頭,“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通電話讓他感到害怕。而這種恐懼,延續到了現在。”
老劉盯著畫麵看了很久,突然問:“陸辰,你相信直覺嗎?”
“我隻相信數據和邏輯。”
“那如果數據和邏輯都走不通呢?”
陸辰沉默了幾秒:“那就需要新的視角。”
深夜十一點,陸辰回到辦公室。
專案組的燈還亮著,但大部分人已經回去休息。連續三十多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鐵打的人也撐不住。隻有周雨薇還在電腦前,屏幕上滾動著密密麻麻的代碼。
“還沒走?”陸辰把一杯熱咖啡放在她桌上。
“馬上就好。”周雨薇揉了揉太陽穴,接過咖啡喝了一大口,“對了辰哥,你讓我盯的那個核心群,有動靜了。”
陸辰神情一肅:“什麽動靜?”
“你看。”周雨薇把電腦屏幕轉過來。
那是陸辰加入的一個內部技術交流群,成員不多,但都是全國各地公安係統的技術精英。昨晚行動結束後,陸辰在群裏匿名描述了審訊困境——當然,隱去了具體案情和人物信息,隻說是一個“極其頑固、心理防線堅實的嫌疑人”。
大多數回複都是技術層麵的建議:測謊儀參數調整、微表情分析算法、甚至有人建議用“感官剝奪”之類的極端手段。直到半個小時前,一個從未發言過的ID出現了。
ID:“心靈捕手”。
頭像是一片深藍色的星空,沒有簽名,沒有個人信息。他(或她)隻發了一段話:
“從你描述的姿勢和反應模式看,此人不是亡命徒。亡命徒的核心情緒是憤怒或絕望,但他的微表情裏沒有這些。他有強烈的恐懼,但恐懼對象不是法律懲罰——法律懲罰是確定的、有程序的,而他的恐懼是麵對‘未知威脅’時的本能反應。他在害怕他背後的勢力,這種恐懼遠遠超過對坐牢甚至死刑的畏懼。”
陸辰瞳孔微縮。他快速往下翻。
“心靈捕手”繼續寫道:“你提到他雙手交疊,右手小拇指壓在左手手背上。建議你觀察一個細節:當他聽到‘家人’‘孩子’‘妻子’等詞匯時,右手小拇指是否有輕微顫抖。如果有,那不僅是自我安撫,更是一種‘阻斷’行為——他在用疼痛刺激自己,阻斷這些詞匯引發的情緒波動。突破口可能就在這裏:他越是想保護的人,越是他的軟肋。”
周雨薇壓低聲音:“我查了這個ID的登錄記錄,用的是多層跳板,最後出口在境外。要麽是高手,要麽……身份敏感。”
陸辰盯著那段話,大腦飛速運轉。“心靈捕手”的分析和老劉的觀察、他自己的推斷,完全吻合。但這個人說得更精準、更專業,尤其是關於“小拇指顫抖”的細節——如果不是長期研究犯罪心理學和審訊學的人,不可能注意到這個。
“回複他。”陸辰說。
“以什麽身份?問什麽?”
陸辰想了想:“用我的賬號,直接問:如果是你,下一步怎麽走?”
消息發出後,兩人盯著屏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他們以為對方不會回複時,對話框亮了。
“心靈捕手”:“停止施壓。他現在處於‘戰鬥或逃跑’反應的僵直狀態,任何壓力都會讓他更封閉。給他安全感——不是法律上的,是物理上的。換一個更明亮、更開放的審訊室,去掉手銬,給他一杯溫水。然後,讓一個女性警員進去,不要問問題,隻是閑聊,聊家庭、孩子、普通人的生活。當他開始放鬆時,讓主審官進入,但不要坐他對麵,坐他側麵。第一句話是:‘我們可以保護你的家人,但你需要告訴我們,他們在害怕什麽。’”
這段話很長,發送時間卻隻有三秒。對方顯然早有準備。
陸辰反複讀了三遍。每個建議都違背傳統審訊的“高壓”原則,但從心理學角度看,卻又無懈可擊。
“要試試嗎?”周雨薇問。
陸辰看了眼時間——淩晨零點十七分。他拿起手機,撥通了老劉的電話。
淩晨一點,審訊室的門再次打開。
“老貓”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但當看到進來的人時,他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進來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女警,穿著便服,手裏端著兩杯水。她沒有坐在審訊桌對麵,而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老貓”斜側麵,距離恰到好處——不遠不近,不會讓他感到威脅,也不會過於親近。
“喝點水吧。”女警把一杯水推到他麵前,聲音溫和,“溫度剛好。”
“老貓”沒動。
女警也不在意,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像拉家常一樣說:“我女兒跟你兒子差不多大,今年也上初一。現在的孩子啊,作業多得寫不完,天天熬到半夜。你們家孩子學習壓力大嗎?”
“老貓”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單向玻璃後麵,陸辰死死盯著他的右手。在女警說出“兒子”兩個字時,那隻一直壓在左手上的小拇指,真的微微顫抖了一下。
幅度很小,隻有零點幾秒,但確實發生了。
“有反應。”陸辰低聲說。
老劉站在他旁邊,抱著手臂,表情凝重:“繼續看。”
審訊室裏,女警沒有追問,而是自顧自地說起了自己女兒的事——考試考砸了哭鼻子,偷偷給班裏男生傳紙條被老師發現,周末非要學吉他……全是瑣碎的、充滿生活氣息的小事。
“老貓”依然沉默,但他的肩膀,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了那麽一絲絲。
十五分鍾後,女警站起身,自然地笑了笑:“水涼了,我再去倒一杯。你稍等。”
她離開後不到一分鍾,門再次打開。這次進來的是老劉。
但老劉沒有坐在審訊桌對麵。他拉開女警剛才坐過的椅子,坐在“老貓”側麵,身體微微側傾,是一個開放的、非對抗性的姿勢。
“老貓”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加快。
“我叫劉建國,刑偵支隊長。”老劉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審訊時的那種壓迫感,“剛才那位是李警官,她女兒確實上初一,去年心髒手術,差點沒救過來。”
“老貓”的瞳孔,在這一瞬間猛然收縮。
“我們知道你兒子的事。”老劉繼續說,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無比,“十三歲,先天性心髒病,在省兒童醫院排隊等心髒。手術費五十萬,你已經湊了二十萬,還差三十萬。昨晚那筆交易成了,你兒子就能活。”
“老貓”的身體開始發抖。不是那種劇烈的顫抖,而是從內而外的、無法控製的戰栗。
“但我們抓了你,交易黃了,錢也沒了。”老劉頓了頓,“你覺得,背後那些人,會因為你任務失敗,就放過你兒子嗎?”
“不……”一個字,從“老貓”牙縫裏擠出來。這是他三十多個小時以來,說的第一個字。
“不什麽?”老劉問,但語氣不像質問,更像確認。
“老貓”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他的右手死死攥著左手,指甲掐進了肉裏,留下深深的白痕。
“你怕他們。”老劉說,“怕到寧可在審訊室裏等死,也不敢開口。因為你知道,說了,你和你兒子都得死。”
“你懂什麽……”“老貓”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你們根本……”
“我們是可以保護證人的。”老劉打斷他,“證人保護計劃,你可以換個身份,去另一個城市生活。你兒子的手術,我們可以協調醫院優先安排,費用也可以申請司法救助。但前提是——”
他身體前傾,盯著“老貓”的眼睛:
“你得告訴我們,你在怕什麽。那些人是誰?他們在哪兒?你們怎麽聯係?”
審訊室死一般寂靜。
“老貓”的胸口劇烈起伏,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他的眼神在掙紮,在恐懼,在絕望中尋找一絲絲可能的希望。
單向玻璃後麵,陸辰屏住呼吸。他能看到“老貓”的心理防線正在崩塌,但還差最後一點,還差一個推力。
老劉顯然也知道。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點開一張照片,推到“老貓”麵前。
那是“老貓”兒子的照片。但不是醫院登記照,而是偷拍的——孩子背著書包走在放學路上,笑得燦爛。照片角落的時間戳,是今天下午五點。
“我們的人一直在保護他。”老劉說,“從昨晚開始,二十四小時。但我們的保護能持續多久,取決於你。”
最後一根稻草落下。
“老貓”死死盯著照片,眼眶漸漸紅了。他的嘴唇哆嗦著,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癱在椅子上。
“我說了……”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和我兒子都會沒命……你們根本不知道……不知道‘暗網’的能量有多大……”
“暗網”兩個字,讓老劉和陸辰同時心頭一緊。
“說清楚。”老劉的聲音依舊平穩,“什麽暗網?誰在控製?”
“老貓”抬起頭,眼睛裏全是血絲和恐懼。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隻是無聲地做著口型。
老劉湊近,才聽清那幾個字:
“他們……無處不在……”
就在這時,審訊室的燈,毫無征兆地滅了。
不是跳閘——整個房間瞬間陷入絕對的黑暗,連應急燈都沒有亮。緊接著,走廊裏傳來刺耳的警報聲,還有雜亂的腳步聲和喊叫:
“斷電了!”
“備用電源呢?!”
“有人入侵了安保係統!”
黑暗中,陸辰猛地轉身衝向門口。但門被鎖死了——電子鎖,斷電自動鎖定。
“劉隊!”他對著單向玻璃喊,但玻璃是隔音的。
審訊室裏傳來老劉的怒吼,還有桌椅碰撞的聲音。陸辰掏出手機,用屏幕的微光照向玻璃——他看到了讓他血液幾乎凝固的一幕:
“老貓”癱在椅子上,脖子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歪著。老劉正蹲在他身邊,試探他的鼻息。
幾秒後,老劉抬起頭,隔著單向玻璃,對上了陸辰的眼睛。
他搖了搖頭。
“老貓”死了。
在絕對黑暗的三十秒裏,在戒備森嚴的市局審訊室,死了。
陸辰一拳砸在牆上。疼痛從指關節傳來,但遠不及心裏的寒意。
他想起“心靈捕手”最後的那段話,想起那個深藍色星空的頭像,想起對方精準到可怕的心理學分析。
這個人是誰?
是友,是敵?
還是說……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局?
走廊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開鎖聲。門被從外麵打開,應急燈的慘白光線照進來。王誌剛帶著人衝進來,看到審訊室裏的景象,臉色瞬間煞白。
“叫法醫!封鎖現場!”老劉站起身,聲音冷得像冰,“所有人,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進出這層樓!”
陸辰走到“老貓”的屍體旁。男人瞪著眼睛,死不瞑目。他的右手還保持著那個姿勢——小拇指壓在左手手背上,隻是這一次,永遠不會再顫抖了。
陸辰蹲下身,仔細檢查。沒有外傷,沒有注射痕跡,沒有窒息跡象。就像“老四”一樣,死得幹淨利落,不留線索。
但這次更可怕。
這是在公安局內部,在審訊過程中,在眾目睽睽之下。
手機震動了一下。陸辰掏出來,是那個技術交流群的新消息提醒。
“心靈捕手”在五分鍾前,發了一條新消息。隻有三個字,卻讓陸辰渾身發冷:
“小心內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