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珠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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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澤返回宴席時,恰見小廝們給酒壺添酒,眾賓客已酡紅滿麵。他們見了沈澤,紛紛放下酒杯拱手。
    李進作為眾人輪番敬酒的對象,已醉意朦朧。
    不僅反應比旁人慢半拍,身體也跟著不聽使喚,搖搖欲墜的,沈澤路過他身側時竟往人身上倒。
    “哎…李兄…”
    沈澤按住李進肩頭。
    鄰座的賓客也出手扶了一把,李家小廝見狀趕忙上前從二位貴人手裏接過。
    在自家小廝提醒下,李進提起幾分精神,拖著尾音:“某…失禮了…望三殿下寬宥……”
    沈澤笑如春風:“無妨,看來這頓宴席當是讓李兄滿意了。”
    說著,他抽回手,不動聲色地摸出帕子擦拭,垂眸間嫌惡之色一閃而過。
    李進:“滿意,滿意!”
    “諸位呢?也都盡興了?”
    眾人附和稱是。
    又一番場麵話後,眾人陸續辭行。
    李進醉得最厲害,故而落在最後,小廝扶著他一搖一晃起身。
    還沒走兩步,沈澤出聲喚住了他。
    沈澤一伸手,身旁的硯竹當即領會。後者摸出一方錦盒,恭敬遞上。
    沈澤將那方錦盒轉遞給李進,李進一臉茫然,躊躇著不敢接。
    沈澤:“席間有些事不便言明,受人之托,終不好蒙混了事。”
    他打開錦盒,一顆鵝蛋大小瑩潤飽滿,通體隱約泛著華光,再不識貨的人也能一眼認出此物為罕見珍寶。
    沈澤:“這是淮南路轉運使劉素節大人的心意。”
    聽到劉素節的名字,李進頓時清醒不少。
    沈澤話音一頓,似意識到什麽:“哦…劉大人已被貶,而今該稱‘劉縣丞’。”
    “這劉縣丞下獄前特來書信,稱‘李兄大恩無以為報,今以明珠聊表感激。’”
    去歲淮南兩路蝗災,原淮南路轉運使劉素節被指私吞賑災銀糧。經當地提刑司查證複審,劉素節最終以克扣兩成賑災銀糧折合白銀五千兩下獄貶黜。
    李進為吏部尚書嫡子,母族出身江南世家大族。其舅父為淮南提刑使,正是劉素節案的重要經手人。
    劉素節本該下獄流放,可有李進從中斡旋,前者不僅免於流徙之苦,最終還得了個縣丞。
    如此結局已算圓滿,劉素節投桃報李亦屬應當。
    李進默了默,接過錦盒,神色動容:“李進不敢居功,若無殿下提點相助,進…還不知在哪裏借酒消愁。”
    “便是輪功,當屬殿下之功。”
    李進合上錦盒,欲退還,卻被沈澤製止並直塞入他袖袋中。
    沈澤含笑:“李兄何故自輕?君乃明珠,必不會蒙塵。”
    “此寶物與君,甚配。”
    李進熱淚盈眶。
    進了馬車後,李進忍不住打開錦盒,取出明珠摩挲。昏暗車廂中,明珠熒熒煥亮,無需燈珠亦能照亮周身方寸。
    小廝見狀,高興稱賀:“給公子道喜!”
    “今日宴席您可是風頭無二,眼下又得三殿下器重,往後府裏上下誰也不敢再小瞧您!”
    李進眸色幽幽,喃喃:“是啊,我李進可算熬出頭了……”
    ——————
    再觀三皇子府。
    廊前月下,假山流水潺潺,池魚嬉戲。
    沈澤麵無表情往池中投了把魚食,池中錦鯉便躍出水麵,爭相奪食。
    硯竹一路上欲言又止,沈澤點破他:“要問什麽,便問。”
    “殿下慧眼。”
    硯竹也不遮掩:“屬下不知,您費盡心思才購得的明珠,為何以劉大人之名送給李進?”
    “劉素節下獄前,謝栩然早已打著清查的名號,領府衙之人將轉運使府盤問查抄了幹淨。謝栩然行事何等利落,他劉素節哪來的機會藏私?”
    硯竹更是疑惑:“既如此,您又為何替劉大人還這份人情?”
    劉素節在任淮南道轉運使時,曾給三皇子府送過孝敬,不過不是獨一份,太子府也有。
    雖然近兩年劉素節與他們更近些。
    沈澤:“本宮自是為了謀劃。”
    “宦海沉浮,眼光總要放長遠些。別看劉素節如今被貶,以這些年他所經營的人脈,日後未必不能東山再起。縱使回不到原先的位置,也總比毫無根基的新人好用。”
    “錦上添花,遠不如雪中送炭讓人記得長久。”
    沈澤頓了頓,接著說起李進。
    “李進生母早逝,李尚書不久後續弦新娶,那續弦夫人一年後便誕下一子。尚書府兩位公子,兩位都是嫡子,可掌家權在新夫人手中。”
    “繼母掌權,幼弟又乖巧聰穎。年複一年,你猜李尚書如何想?你猜,李進在府裏過得如何?”
    說著,他眸中閃過鋒芒。
    “李進是個不靈光的,可有一點好,隻要滿足他那點虛榮的私心,他自會俯首稱臣,乖乖做你手中無所披靡的利刃。”
    他笑了笑,又抓了一大把魚餌投入水池。
    池麵錦鯉競躍的動靜比方才又大了多許,卷起的水花濺到沈澤臉上。
    冰冷,卻很提神醒腦。
    “這麽多年,父皇始終偏愛沈瑞,即便父皇心裏清楚,沈瑞難當大任,可也還是願意把江山交給他。”
    他語氣幽怨:“國之命脈,無非軍權與財政。父皇尚且康健,卻將調任京畿守備的兵馬令牌給了太子。”
    “朝中上下,誰不知鹽鐵漕運是肥差,誰人不削尖腦袋往裏頭鑽?而父皇……”
    他閉了閉眼:“我舉薦的人隻配分得雜事苦差,而沈瑞舉薦的卻大多得以重用。如今朝野上下,哪個部門沒有他沈瑞的心腹?”
    沈澤憤懣不已,硯竹上前拍了拍他後背撫慰。
    硯竹:“殿下莫要多慮,您也是陛下的骨血,他不會不疼您……”
    “疼我?!”
    沈澤麵色激動:“硯竹,我今年二十一了!”
    “這二十一個誕辰裏,他陪我的屈指可數,便是去年弱冠禮他都險些沒來!”
    這樣明目張膽的偏愛,這樣赤裸裸的對比。
    要他如何不嫉妒?又如何不恨?
    “我不過想他愛我一點,多看我一眼,哪怕…哪怕是平日裏無關痛癢的問候,可都沒有。”
    他越說越激動:“我如今這樣都是被逼的!父皇逼我!沈瑞也逼我!”
    “父皇看不得我比沈瑞出眾,處處打壓。沈瑞也見不得我左右逢源,他們父子一直在尋我的錯處……”
    “我何錯之有?!”
    “即便有,那也是被他們逼的!”
    他驟然打翻魚餌,錦鯉奪食激烈到了頂峰。
    身後噗噗作響,池麵水花四濺,沈澤卻無心理會。
    他身子一軟,靠著欄杆緩緩滑坐到地上。
    硯竹望著他,眼裏滿是心疼。可又不知如何勸解,隻好陪著沈澤一同坐在地上。
    不久,寂靜的抄手回廊裏傳出兩聲若有若無的啜泣。
    漸漸的,烏雲遮月,月華頓於無形。
    恐怕夜半又要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