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臘懸:寨門骨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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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晨風吹過枯草,嗚咽著卷走了最後一點話音。那嘶啞低沉的聲音,仿佛不是從喉嚨裏發出,而是從肺腑最深處,帶著血肉和悔恨硬生生摳出來的。撫摸著斷紅塵猙獰斷口的手指,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滋啦——! 磨石的推送聲再次響起,更加用力,更加急促。冰冷的火星濺得又高又急,如同無聲的、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在灰白的晨光中掙紮著迸濺,又無聲湮滅。那柄在粗暴刮擦下剛剛顯露一絲寒光的斷刃,仿佛也染上了一層決絕的淒厲。
    石磊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看著李三笑炭灰和血汙也遮掩不了的、瞬間凍結成荒蕪死寂的側臉,心頭堵得幾乎窒息。他知道,這個話題像一道結了痂又被撕開的傷口,不能再碰了。他咬緊牙關,塌陷捆紮的左肩傳來尖銳的刺痛,讓他混亂的思緒稍微清醒了一點。
    “哥…咱…還走嗎?”柱子抱著丫丫,聲音怯怯的,打破了這讓人喘不過氣的沉重。
    李三笑磨石的動作沒有停,甚至連頭都沒抬,聲音恢複了慣有的粗糲沙啞:“不走?等著妖獸聞著血腥味來開席?還是等那冰湖裏鑽出來的畜生找上門?”他猛地抓起水囊,將最後一點冰冷的溪水狠狠澆在磨礪過的刃口上,“嗤啦”一聲,騰起一片混著鐵鏽腥氣的白霧。“收拾東西!石磊,能動彈就別裝死!”
    石磊艱難地撐起身體,右臂拄著那根充當拐杖的斷木,額角冷汗涔涔:“死…死不了!走!”
    陽光艱難地穿過厚重的雲層,在凍土荒原上投下稀薄的光暈。李三笑拖著“跛腿”在前開路,步伐比往日更加沉滯。磨得鋒利了些的斷刀“斷紅塵”插在腰間,冰冷的刀柄硌著皮肉。石磊拄著木棍,每一步都牽扯著左肩鑽心的劇痛,臉色慘白得嚇人,呼吸沉重。柱子抱著丫丫緊跟在後,小丫頭被包裹在厚襖裏,隻露出一雙驚惶的大眼睛,不安地看著周遭荒涼的景色。
    心口處蝶夢簪的冰冷指引愈發清晰、沉重,如同一個無形的冰冷路標,固執地牽引著他們穿過枯黃的荒草,越過低矮的風化土丘。寒風卷著砂礫,打在臉上生疼。
    不知跋涉了多久,視野前方,一片更為茂密的枯黃灌木叢和低矮的歪脖子雜樹林擋住了去路。在那片雜亂植被的掩映下,隱約可見一條被人馬踩踏出來的、蜿蜒向內的土路痕跡。
    “哥…前麵…好像有路?”柱子喘著氣,指著那片林子。
    李三笑渾濁卻銳利的眼睛眯了起來,腳步放緩。他嗅到了空氣中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淡淡的煙火氣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腐腥膻。“小心點。”他聲音壓得很低,手已然按在了腰間斷刀的刀柄上,“跟緊,別出聲。”
    三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撥開枯黃的灌木叢和低垂的枝條,沿著那條被踩出來的土路往裏走。林子並不深,很快前方豁然開朗。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三人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
    一片被砍伐清理出來的空地上,矗立著一座由粗大原木和粗糙石塊壘砌而成的寨門,異常簡陋卻帶著一股蠻橫的戾氣。寨門兩側豎著削尖的粗木樁,上麵掛著的東西,在寒風中微微晃動。
    不是獸皮,不是旗幟。
    是人!
    幾具早已看不出生前模樣的屍體,如同被風幹的臘肉,赤裸著,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褐色,緊緊包裹著骨頭,四肢以不自然的扭曲姿態被粗大的鐵鉤穿透鎖骨或腳踝,懸掛在尖利的木樁頂上!空洞的眼窩對著來路,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每一個踏入此地的人。
    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每具幹屍的腳踝骨上,都用麻繩係著一個拇指大小的、由某種小骨頭磨成的骨鈴。寒風掠過,那些小巧的骨鈴便發出陣陣細微、空靈卻又無比瘮人的——“叮鈴…叮鈴……”
    聲音不大,卻穿透寒風,直直鑽進人的耳朵深處,帶來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懼。
    “唔……”柱子懷裏的丫丫發出一聲本能的、被嚇到的嗚咽,小身子猛地一抖。柱子自己也是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抱著丫丫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關節捏得發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些風幹的屍體和搖曳的骨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石磊拄著木棍的手猛地一緊,木棍深深陷入凍土。他同樣被眼前的景象震懾,黑亮的眼睛裏充滿了震驚和駭然,下意識地就想抬頭看得更清楚些。左肩的劇痛在此刻都被這恐怖的畫麵暫時壓了下去。
    就在石磊的頭即將完全抬起,視線即將與那些空洞眼窩接觸的瞬間——
    一隻布滿凍瘡裂口、沾著尚未洗淨泥汙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粗糙、冰冷、帶著泥土和鐵鏽混合氣味的掌心,牢牢蓋住了石磊一半的臉,強硬地阻斷了他所有看向寨門上方的視線。
    “低頭!”李三笑嘶啞的聲音在石磊耳邊炸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低吼,氣息急促,“當沒看見!當那是…掛著風幹的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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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動作快如閃電,沒有絲毫猶豫。捂在石磊眼睛上的手力道極大,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也不知是寒冷還是極致的壓抑。做完這一切,李三笑幾乎是立刻偏轉了身體,擋住了柱子懷裏的丫丫可能投向寨門的視線,同時另一隻手飛快地從腰間拔出那柄剛剛磨礪過、刃口閃著寒光的斷刀“斷紅塵”!
    刀身橫在胸前,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最機警的野獸,死死盯住寨門的方向,渾身肌肉繃緊,進入了最戒備的狀態。他微微弓著背,那條習慣性拖著的“跛腿”此刻卻牢牢釘在地上,成為支撐身體的支點。風吹動他油膩打綹、沾著冰碴的枯白鬢發,露出炭灰血汙下那雙銳利如刀的眼睛。空氣中彌漫的骨鈴聲和他的心跳聲混雜在一起,擂鼓般撞擊著耳膜。
    “哥……那…那是……”柱子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抑製的恐懼,牙齒咯咯作響,幾乎說不完整。
    “閉嘴!”李三笑頭也不回地低喝,聲音壓抑得像從牙縫裏擠出來,“抱緊丫丫!低頭!往前走!就當是…醃肉鋪子闖了野獸!”
    石磊被李三笑死死捂住眼睛,眼前一片漆黑,隻能感受到那隻冰冷粗糙大手傳來的微顫和不容抗拒的力量。鼻尖充斥著泥土、鐵鏽和…風幹屍體特有的、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息。耳邊是柱子帶著哭腔的抽噎,是丫丫被恐懼壓抑的嗚咽,是那穿透骨髓的骨鈴“叮鈴”聲,還有李三笑近在咫尺、壓抑著風暴的低吼。
    他僵在原地,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李三笑那句“醃肉”,非但沒有緩解恐懼,反而像一把冰錐,狠狠紮進心裏,讓他瞬間明白了掛在那裏的是什麽。
    “走!”李三笑再次低吼,捂著他眼睛的手沒有絲毫放鬆,另一隻手持刀的手臂肌肉虯結,身體微微側移,用自己並不寬闊的後背,盡力將石磊和柱子都遮擋在身後,謹慎地向前挪了一步,“柱子!跟上!別他媽掉隊!”
    柱子如夢初醒,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血腥味在嘴裏彌漫開,強行壓下了喉嚨裏的嗚咽。他死死低著頭,視線隻敢盯著腳下被踩得板結的凍土地麵,雙手用力抱緊懷裏的丫丫,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丫丫似乎感覺到了極致的恐懼,將小臉深深埋在柱子懷裏,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落葉。
    每一步都踩在凍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在空曠死寂的寨門前,被那“叮鈴…叮鈴…”的骨鈴聲襯得格外清晰。寒風卷起地麵的枯草和塵土,打著旋兒掠過那些懸掛的人臘,帶起更密集一陣令人牙酸的鈴聲。
    李三笑走在最前,拖著“跛腿”,身形卻異常沉穩。他捂緊石磊眼睛的手紋絲不動,布滿血絲的眼睛銳利地掃視著寨門上方簡陋的哨塔——那裏似乎空無一人。他的目光又掃過寨門兩側用粗木和荊棘捆紮成的、布滿尖刺的簡陋柵欄,尋找著可能的埋伏點。耳朵捕捉著除了風聲、鈴聲外的任何一絲異響。
    “誰?!”
    就在他們快要穿過寨門陰影範圍的刹那,一聲粗嘎凶戾的暴喝猛地從寨門旁的哨塔裏炸響!緊接著,一個穿著肮髒皮襖、滿臉橫肉、眼角帶著一道新鮮刀疤的壯漢,端著一把鏽跡斑斑卻閃著寒光的弩弓,猛地從哨塔的陰影裏探出半個身子!弩箭冰冷的箭鏃,精準地指向了走在最前麵、持刀開路的李三笑!
    刀疤臉匪徒的目光貪婪而凶狠地掃過李三笑手中的斷刀,掃過石磊被捂住眼睛、肩頭纏著染血布條的重傷模樣,最後落在柱子懷裏那個明顯是累贅的小丫頭身上。他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露出滿口黃牙,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視和殺意:
    “哪來的耗子?敢鑽‘血狼幫’的寨門?活膩歪了?”弩弓的弓弦被他拉得更緊,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李三笑的身體驟然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捂住石磊眼睛的手紋絲不動,另一隻握著斷刀的手,指關節捏得刀柄上的布條滋滋作響。渾濁眼底的血絲驟然加深,一股混雜著暴戾和冰冷的殺意幾乎要破體而出。
    但他硬生生壓了下去。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擠出一個近乎扭曲的、市井無賴般討好又帶著點麻木的假笑,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流民特有的沙啞和油滑:
    “大爺!誤會!天大的誤會!”他一邊說,一邊極其緩慢地、幅度微小地將斷刀“斷紅塵”垂下,刀尖斜斜指向地麵,做出一個看似無害的姿態,“咱就是幾個逃難的苦哈哈,雪崩埋了村子,生生跑出來的!您看這小的傷成這樣,丫頭片子也快凍餓死了,實在沒活路了,瞅著這邊像是有人煙,想尋口吃的,討個避風的地兒歇歇腳……哪知道驚擾了大爺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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