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泣夜斬:棺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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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柱子抱著睡醒後有些不安扭動的嬰兒,站在暖閣門口,聲音帶著一絲猶豫和沉重。
李三笑從刀譜上抬起頭,看向他:“怎麽了?”
柱子側開身,讓出視線。王教頭派來的兩個學徒站在院中,兩人中間,放著一口小小的、粗糙的薄皮棺材。
“王教頭讓人送來的…”柱子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發澀,“是…是地窖裏找到的…之前被那老畜生用來飼妖的…娃娃。”他懷裏的嬰兒似乎感覺到氣氛的凝滯,扁了扁嘴,發出細小的哼哼聲。
暖閣裏的燈火似乎猛地暗了一下。李三笑握著刀譜的手驟然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那紙上“劈山式”的線條仿佛扭曲起來,變成孩童蜷縮無助的輪廓。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藥味,瞬間被一種冰冷的、粘稠的窒息感取代。
角落裏,啞仆咀嚼的動作不知何時停下了,渾濁的老眼空洞地望著地麵,手裏的幹糧捏成了一小塊硬團。
“王教頭說,”一個學徒硬著頭皮開口,聲音幹巴巴的,“這些孩子…找不到家人了…讓您…看著處置。是埋…還是…”
“埋!”李三笑的聲音嘶啞地打斷他,斬釘截鐵。他掙紮著坐直身體,牽扯到內腑的傷,疼得他眼前陣陣發黑,但他眼神冰冷得嚇人,“現在埋!找塊幹淨地方!”
“埋哪兒?”另一個學徒趕緊問。
李三笑的目光穿透窗戶,投向武館後山的方向,那片在月光下泛著慘白微光的積雪坡地。他想起了雪原上那個用狗皮包裹的凍斃流童,想起了自己刻下的“無名弟”。
“後山…雪坡。”他啞聲道。那裏高,幹淨,能看見月亮。
石磊也停下了劈砍,默默走過來,幫著兩個學徒抬起那口小小的棺材。丫丫抱著柱子的一條腿,大眼睛裏滿是茫然和不安,看著那口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小木盒子。
“丫丫乖,不怕。”柱子騰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丫丫的頭,聲音低沉,“哥哥們…送那個小弟弟去睡覺。”
“睡覺?”丫丫仰起小臉,不解地問,“弟弟…冷嗎?”
柱子喉嚨像是被堵住了,隻能用力搖頭。
一行人沉默地走向後山。夜風卷起積雪,刮在臉上如同細小的冰刀。山路崎嶇,抬著棺材的兩個學徒走得有些吃力。石磊悶聲不響地走過去,伸出有力的手臂,穩穩地托住了棺材的一角。月光照亮他緊繃的下頜線。
李三笑拄著一根臨時削出來的木棍,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胸口如同壓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灼痛。左臂的麻木感越來越重,冰寒的氣息如同附骨之疽,沿著經脈向上蔓延。
終於到了雪坡頂。月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將積雪映照得一片慘白。兩個學徒放下棺材,開始用帶來的工具刨開凍硬的雪層和淺淺的泥土。吭哧吭哧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丫丫被柱子抱著,安靜地看著。她懷裏的嬰兒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沉重的靜默,不再哼唧,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
“挖深點…”李三笑靠在旁邊一顆落滿積雪的枯樹上,喘息著吩咐,“別讓野狗…刨出來。”
學徒們挖得更用力了。很快,一個淺淺的土坑出現在慘白的雪地上,像大地的一道黑色傷口。他們將那小棺材小心翼翼地放入坑中。
“埋吧…”李三笑閉上眼,聲音低不可聞。
土塊和雪沫被推落下去,簌簌地砸在薄薄的棺蓋上。那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下下敲在每個人的心上。石磊死死咬著牙,腮幫子鼓起。柱子的眼眶紅了,低頭看著懷裏的嬰兒。
丫丫突然輕輕拽了拽柱子的衣角,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不解的天真:“柱子哥…小弟弟…以後…都不醒了嗎?”
這句話如同最後一根稻草,瞬間擊潰了某種強撐的堤壩。柱子猛地別過頭,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嬰兒包裹的棉布上。
李三笑霍然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燃燒著痞氣、後來沉澱著冷冽、此刻卻隻剩下血色風暴的眼眸,死死盯著那座小小的、正在被泥土掩蓋的新墳!胸口翻騰的劇痛和冰冷的麻木,驟然被一股岩漿般灼熱的悲怒衝垮!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那不是野獸的嚎叫,而是靈魂被撕裂的痛嚎!
他猛地掙脫了柱子的攙扶,踉蹌著撲向那尚未填平的墳坑!手中的木棍被他狠狠插在一旁的雪地裏!他完好的右手五指張開,掌心向著那冰冷的墳土,一股源於心竅深處、混合著守護石磊和丫丫嬰兒的執念、以及對眼前這無辜逝去幼小生命的滔天憤怒和憐憫的薪火之力,如同失控的火山,轟然爆發!
“轟——!” 金紅色的火焰並非焚向棺木,而是驟然噴湧在他身前,熾烈的熱浪瞬間融化了方圓數丈的積雪,水汽蒸騰如霧!被凍得堅硬的泥土在高溫下發出滋滋的響聲!
所有人,柱子、石磊、兩個學徒,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烈焰驚得連退數步,駭然看著火光中那個白發翻飛、如同燃燒著自身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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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笑沒有看他們。他的眼中隻有那座墳塚。右臂猛地探入那片熾熱的火焰中,再抽出時,掌心赫然凝聚出一柄純粹由金紅火焰構築的長刀!刀身熾烈跳躍,散發著淨化一切的灼熱與焚盡邪穢的意誌!
“刀!”他嘶啞地咆哮一聲,聲音如同金鐵摩擦,帶著無盡的悲愴和狂暴的殺意!
石磊最先反應過來,一把抓起李三笑插在雪地裏的那根充當拐杖的木棍,狠狠擲了過去!
火焰長刀在半空中劃過一道淒厲的弧線,精準地斬斷了飛來的木棍!斷口處瞬間焦黑碳化!而就在木棍斷裂的刹那,李三笑的右手已經閃電般抓住了那截帶著焦痕的木棍斷茬!
木棍入手的瞬間,薪火之力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同熔岩灌入河床,瞬間裹挾而上!那截尋常的木棍,被金紅火焰包裹,嗤嗤作響,棍身寸寸龜裂,卻又被狂暴的火焰強行熔鑄、拉伸、凝形!
嗡——! 一聲震人心魄的嗡鳴撕裂了寒冷的夜空!一柄樣式古樸、通體燃燒著金紅烈焰的長刀虛影,赫然在李三笑手中成型!虛影凝實無比,烈焰吞吐,刀鋒所指,空氣都為之扭曲!
刀成!火凝! 沒有實體刀身,隻有純粹由薪火意誌和悲憤力量凝聚的斬魔之刃!
李三笑雙手握住這柄火焰構成的虛影長刀之柄左手雖然麻木,卻依舊死死扣住),身體猛地沉腰坐胯,雙腳如同生根般踩在被薪火融化的滾燙泥濘之中!
腦海中,“劈山式”的決絕之意洶湧澎湃!那石碑上刻下的“無名弟”,雪地裏凍斃的流童,眼前棺木中枉死的嬰孩…所有的悲慟和憤怒,都化作了劈開一切阻擋的決絕力量!
同時,啞仆那掃帚尖下的圓融之“意”也在流淌。力量不再是無序的宣泄,而是凝聚!如同百川歸海,所有奔騰咆哮的烈焰與殺意,被一股無形的意誌強行約束、壓縮在刀鋒之上,凝練到極致!
“嗬——!” 李三笑喉中爆發出非人的低吼!
動了! 刀起!動作沉重如山嶽崩塌! 不是棍法的圓滑,而是刀法的決絕!燃燒著金紅火焰的長刀虛影撕裂夜空,帶著斬斷山巒、劈開水流、焚盡八荒的恐怖氣勢,狠狠劈落!
目標,並非墳塚!而是墳塚旁一塊半人高的、覆蓋著厚厚積雪的青黑色頑石!
刀落無聲!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響。 隻有“嗤”的一聲輕響,如同熱刀切入了凝固的油脂。
那金紅熾烈的刀鋒虛影,毫無阻礙地沒入了堅硬的岩石之中!刀鋒所過之處,岩石如同被最純淨的陽光照射的冰雪,無聲無息地融解、氣化!留下一道邊緣光滑如鏡、散發著灼熱紅光的筆直切痕!
刀勢盡頭,李三笑保持著雙手握刀下劈的姿勢,僵立不動。刀尖深深沒入泥土。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熱的火星從口鼻噴出,白色的蒸汽混合著血霧在他周身升騰。臉上的血汙被汗水衝刷出道道溝壑,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塊被從中劈開的光滑石麵。
月光灑在光滑如鏡的切麵上,映出他蒼白猙獰的臉,和他身後那座小小的新墳。
噗通! 李三笑再也支撐不住,單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濘中,那柄火焰長刀的虛影瞬間潰散,化作點點流螢般的火星,消散在夜風裏。他左手撐地,大口大口的黑血混著灼熱的氣息狂噴而出,染紅了身前融化的雪水和泥漿。
柱子抱著嬰兒和丫丫撲了過來:“哥!” 石磊也衝了過來,一臉驚駭。
李三笑劇烈地咳嗽著,抬起沾滿血泥的右手,顫抖地指向那塊被劈開的頑石,又緩緩指向那座小小的墳塚。他的聲音破碎嘶啞,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卻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進每個人的耳中:
“看…看到了嗎?” “這…就是畜牲的下場!” “這招…叫‘哭墳’!”他用盡力氣,一字一頓,如同泣血的詛咒,“專斬…他媽的畜牲!”
夜風嗚咽,卷起坡頂未化的積雪,如同飄散的紙錢。那塊被劈開的青石,光滑的切麵在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微光,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一刀的決絕與悲愴。李三笑跪在墳前,劇烈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咳出的黑血在泥濘中洇開刺目的暗紅。
“哥!你別說話了!”柱子急得聲音都變了調,想把嬰兒塞給丫丫,又怕她抱不穩。
石磊已經蹲下身,試圖攙扶李三笑:“哥,快起來!地上太涼!”
李三笑卻猛地抬手,阻止了他們。他雖然虛弱得要命,身體像散了架一樣劇痛冰冷,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石磊:“石頭…看清了嗎?”
石磊一愣:“哥?”
“剛才那一刀…”李三笑喘息著,每個字都像從肺裏擠出來的,“‘劈山式’的狠勁,‘卸’字訣的凝聚…還有…給小崽子們報仇的那股火!”他指著那塊被劈開的石頭,“不用蠻力…用魂!用恨!用他娘的這股憋不住的氣!把它們…擰成一股繩…然後…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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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看著他哥蒼白臉上那雙燃燒著火焰餘燼的眼睛,又看看那塊光滑如鏡、仿佛被神兵切割過的頑石,心頭巨震。他懵懵懂懂,隻覺得剛才那一刀劈出去的時候,整個天地都好像被那燃燒的刀光劈開了,心中憋悶的悲憤似乎也隨著那一刀宣泄出去一絲。他用力點頭:“哥!我…我好像有點懂了!”
“不懂…就練!”李三笑咬著牙,試圖自己站起來,身體卻晃了晃,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溢出嘴角,“把‘劈山式’…練到骨子裏!練到…閉著眼都知道怎麽砍!然後…去找那些害人的王八蛋…一個個…砍過去!”
“嗯!”石磊重重點頭,眼神裏第一次燃起了和李三笑相似的、帶著憤怒的火焰。他握緊了拳頭,仿佛已經握緊了無形的刀柄。
柱子小心地將嬰兒遞給丫丫抱著,丫丫吃力地接過,小臉憋得通紅,卻緊緊摟住。柱子騰出手,和石磊一左一右,用力將李三笑架了起來。李三笑幾乎一半的重量都壓在他們身上,雙腿都在打顫。
“回去吧…”柱子聲音低沉,帶著濃濃的擔憂和後怕。
兩個學徒也趕緊過來幫忙,眾人沉默地攙扶著李三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雪坡。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慘白的雪地上,顯得有些淒涼。
回程的路上,一片死寂。隻有腳步踩在積雪上的吱呀聲,和李三笑壓抑的粗重喘息。丫丫抱著嬰兒,跟在柱子旁邊,走得很慢。她忽然停下腳步,拉了拉柱子的衣角,仰起小臉,大眼睛裏是純粹的困惑:
“柱子哥…那些壞人…為什麽要吃小弟弟?”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柱子身體一僵,這個問題像刀子一樣戳在他心口。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堵住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為什麽?為了練那種天殺的邪功?為了變得更強?這些理由在一個純淨的孩子麵前,肮髒得連提都是一種褻瀆。
李三笑也聽到了。他原本低垂的頭微微抬起,側過臉,月光照亮他嘴角未幹的血跡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他看著丫丫那雙清澈懵懂的眼睛,看著丫丫懷中那個同樣懵懂、不知世間險惡的嬰兒,一股更深沉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寒意湧上心頭,壓過了身體的灼痛。
為什麽? 為了力量?為了欲望? 為了這些狗屁東西,就能把活生生的孩子當成飼料?
他的右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指甲深深摳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疼痛。他沒有回答丫丫,隻是重新低下頭,任由那冰冷的殺意和沉重的疲憊將自己淹沒。步伐更加踉蹌。
回到那間熟悉的暖閣廂房,李三笑幾乎是癱倒在冰冷的床鋪上。柱子手忙腳亂地給他蓋上所有能找到的破舊被褥,又趕緊去生炭盆。石磊打來熱水,笨拙地用布巾擦拭李三笑臉上、手上的血汙和泥濘。李三笑閉著眼睛,任由石磊動作,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牙關緊咬,似乎在對抗著侵入骨髓的寒意和髒腑的翻攪。
“哥,我去請王教頭來看看!”柱子看著李三笑灰敗的臉色和嘴角不斷滲出的黑血,急得團團轉。
“不用…”李三笑的聲音微弱卻堅定,“死不了…守著我…別讓人進來打擾…”
柱子隻好作罷,守在床邊,憂心忡忡地看著。石磊則默默走到窗邊,拿起那卷《破鋒八刀》的刀譜,翻到“劈山式”那頁。他沒有再看圖畫,而是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反複回放著雪坡頂上,他哥那燃燒著火焰的一刀劈開頑石的瞬間。
決絕…凝聚…還有那股焚盡一切汙穢的憤怒之火!
他猛地睜開眼,走到房間空曠處,雙腳踏實地踩在地板上,沉腰坐胯,擺出了最標準的騎馬蹲襠勢。右臂虛握,仿佛真的握住了一柄沉重的鋼刀。
這一次,他揮臂下劈的動作,不再僅僅依靠蠻力。他努力回憶著李三笑揮刀時那股撕裂一切的意誌,想象著刀鋒凝聚壓縮的力量,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憤怒——對那些殘害孩童的畜牲的憤怒! “喝!” 一聲低吼從石磊喉嚨裏發出,木訥的少年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咬牙切齒的凶狠表情!簡陋的房間裏,空氣似乎被他那帶著恨意的劈砍動作撕裂,發出細微的呼嘯。
李三笑躺在床上,緊閉的雙眼似乎顫動了一下。他能感受到石磊每一次劈砍帶起的微弱氣流,能感受到那股笨拙卻無比認真的憤怒。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隨即又被隱忍的痛苦淹沒。
角落的黑暗中,那佝僂的身影無聲地靠在外牆根陰影裏。渾濁的老眼透過窗紙的縫隙,看向屋內虛弱的李三笑,又看向在昏黃光暈下,一遍遍帶著恨意揮臂下劈的石磊。他那如同枯樹皮般僵硬的臉頰似乎微微抽動了一下,握著掃帚柄的粗糙手指,極其緩慢地、無聲地模仿了一個向下劈砍的動作,手腕翻轉的角度,竟隱隱透出一絲李三笑方才那一刀“哭墳”的凝練狠絕之意。
窗內,石磊的劈砍聲單調而執著;床上,李三笑的呼吸粗重而艱難;窗外,月光無聲,隻有寒風卷過屋簷的嗚咽。
這一夜,鎮遠武館深處的小院,刀意在無聲的傷痛與憤怒中,悄然凝聚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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