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青春豬頭少年不會夢到嬌憐看家妹 第三章 活在無盡夢境的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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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要重回到兩年前說起。
「梓川花楓的症狀,應該是一種解離性障礙。」
負責診察的是年約四十五歲的精神科女醫。和父母一起來聽結果的咲太聽她當麵說出陌生的專有名詞。
「解離性……障礙?」
父親不經意複誦醫生說的這句話。
「是的,解離性障礙。」
醫生一邊說一邊在桌上的便條紙寫下「解離性障礙」五個字。
「這樣啊……」
「一般來說,我們會把自己的知覺、意識與記憶整合起來,認定這就是『自己』對吧?」
「……」
父母無言地點頭。咲太默默等待醫生說下去。
「『解離性障礙』就是喪失這種完整主觀認知的症狀。換句話說,至今認定是『自己』擁有的知覺、意識與記憶,在罹患這種症狀之後就無法認定是『自己』所擁有。」
「……是。」
父親隻出聲回應。
「比方說,失去身體的部分知覺,或是將眼前發生的事當成電影或電視裏的事件,都是符合這個定義的症狀。同樣的,也有患者的症狀是失憶或記憶不完整。就像這次的病例。」
醫生先停頓下來,給咲太他們一些時間接受。
「原因很難直截了當地說明……不過解離性障礙的主要成因,推測是極度的心理壓力或內心創傷,也就是精神負擔過重。」
「……」
咲太他們已經無法好好說話了。
「記得花楓小姐和國中朋友相處得不太好,不斷地自殘?」
精神科醫生的這個認知是錯的,但咲太沒插嘴糾正,因為他已經知道說了也沒人相信。
「後來也持續拒絕上學。」
「是的。」
「隻將原因歸咎在這一點或許過於心急,不過恐怕是這個困境一直壓迫花楓小姐的心,終於使她無法自行處理情緒。過於難受,難受到快被壓垮……所以她為了鑽出困境,切除她覺得『討厭』的部分自我。」
「這就是解離……」
「是的。花楓小姐藉此保護即將壞掉的自己。」
「……」
原來如此,聽醫生這樣講就不是不能接受。
「我認為各位難免會受到驚嚇,但這絕對不是罕見病例。」
「那個,換句話說,花楓她……?」
父親催促醫生下結論。他想早點知道女兒身處的狀況。坐在旁邊的咲太感受得到父親的這個想法。
「解離性障礙的特徵之一在於症狀明顯因人而異。依照今天兩位家長的說明,以及我和花楓小姐的對話判斷……現在的花楓小姐喪失了包括她自己、父母、哥哥、朋友還有自己身邊所有人的記憶。關於場所的記憶也是……她不知道這裏是日本的哪個縣市或區域。」
「請……請問……花楓是生病了嗎?」
母親插嘴提出乍聽之下像是完全搞錯方向的問題。不過這也是掠過咲太腦海的疑問。這是疾病嗎?
和咲太知道的疾病形式完全不同。沒發燒、沒咳嗽,也沒有流鼻水。
就像戲劇或漫畫裏會出現的失憶現象。
咲太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不,不隻如此,他也沒想過「失憶」真實存在。對咲太來說,這是隻出現在虛構世界的東西。他認為這是為了帶動故事高潮而捏造的病。
現狀真的是連續劇的一幕。這位精神科醫生居然沒吃螺絲,正確說出這麽長的台詞,真是了不起。咲太深感佩服。
「請當成是一種心理疾病。」
「心理疾病……」
母親以困惑的語氣複誦。
「是的。如我剛才所說,現在的花楓小姐沒有以往和父母或哥哥共度的記憶。將父母認知為父母的記憶、將哥哥認知為哥哥的記憶也喪失了。我想各位很難立刻理解,不過記憶是成為人格支架的重要資訊來源。花楓小姐失去這個來源,因此她雖然是花楓小姐,卻不再是家人熟悉的花楓小姐。請各位為了花楓小姐理解這一點。」
無論說明多少次,聽起來也隻是一派胡言。身穿白袍的醫生一臉正經地進行這種說明,咲太不禁差點笑出來,但實際上一點也笑不出來。
也無法把醫生的說明當成謊言否定。
因為妹妹花楓今天早上起床時真的忘了一切。
「你……你是誰?」
因為她一看到咲太就以畏懼的眼神這麽說……
不隻是對咲太,花楓麵對父親與母親也是相同反應。
「這裏,我……咦,這是怎樣?」
而且,她對自己也感到困惑。麵對一無所知的現狀隻能不知所措。
「我……到底怎麽了……」
她的模樣真的彷佛換了一個人,無從辯解。
「我想家人也很混亂吧,但是治療花楓小姐一定需要家人的協助。需要理解令嬡的症狀,成為她的支柱。持續待在可以安心過生活的環境將是回複記憶的一大助力吧。」
醫生如此說明之後,咲太和父母一頭。除了點頭別無選擇。
說出來就是「理解她、扶持她」……如此而已。不過咲太他們將會體認到如此單純的事情卻是最困難的事情。
以前花楓的記憶成為阻礙。
咲太與父母記得改變前的花楓。這是妹妹的記憶、女兒的記憶,累積十三年的回憶。
所以,他們剛開始不知道該保持何種距離對待花楓,連這種事都不知如何是好。即使自認充分注意到花楓失憶,自己內心對花楓的認知依然不知不覺造成影響。
某次,咲太帶小說探望花楓。那是昔日花楓喜歡的作家寫的小說。咲太湊巧在書店看到這本新作,幾乎用盡錢包裏的所有財產買下。對隻是國中生的咲太來說,一千六百圓是頗大的開銷。
即使如此,咲太購買時也毫不猶豫,因為他認為花楓肯定會高興。
然而,從咲太手中收下書的花楓一臉詫異。
「謝……謝謝。」
花楓有點客氣地道謝,不經意觀察咲太的雙眼隱藏不安,擔心自己的反應出錯。
「……那個,你喜歡這本書嗎?」
咲太戰戰兢兢地如此詢問時,後知後覺地徹底體認到花楓沒有用來建構自我的記憶。眼前的花楓和記憶中的花楓不同,不是咲太熟悉的妹妹花楓。盡管臉蛋相同,外表一模一樣,依然像是另一個人……
和改變後的花楓相處愈久,記憶與認知的誤差就愈是清晰浮現。
說話方式不一樣,拿筷子的手也不一樣。明明原本是左撇子,卻以右手俐落地動著筷子。吃飯菜的順序不一樣;睡衣扣子是從最上麵開始扣;笑的方式不一樣。和花楓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
若是包含小細節,短短幾天發現的不同點就超過三十個。其實發現的數量更多,但咲太放棄繼續數下去。
因為腦袋可能會出問題。
記憶裏的花楓和現在花楓的差異給予咲太嚴重的失落感。經過數天,咲太終於理解到這個女孩再也不是自己認識的花楓。
內心開了一個洞。什麽都沒有,空洞,空空如也。不,隻有失去重要事物的無盡悲傷霸占在那裏,使得胃部一帶很不舒服。體內滿布烏雲,不對,是汙濁的感覺。
在這樣的某一天,咲太胸口出現了三條爪痕……
他全身是血,被救護車送進醫院。
至今還沒查明原因。隻是咲太也住院了,而且像是要逃離住院生活的窒息感,開始找機會溜出病房。
並不是想去特定的地方。
他實在無法忍受自己停留在那裏。
陷入絕境的妹妹狀況嚴重到內心解離,做哥哥的咲太卻沒能救她。咲太想逃離當初沒為妹妹做任何事的這份後悔,總之想和這份追著他的後悔保持距離。
就這樣,他最後逃到七裏濱的海邊。
縣內的海邊,想來隨時都能來的海邊。
不過如果沒發生這次的事件就沒有動機來訪的海邊。
咲太在這裏遇見了她。
牧之原翔子。
高中二年級的女生。
在國三的咲太眼中,她看起來頗為成熟。美麗的黑發、製服短裙、介於可愛與美麗之間的側臉。不過表情豐富,笑容親人。
這樣的翔子在海邊偶然遇見咲太,主動向他搭話。即使咲太冷漠以對,她還是纏著咲太說話。之前咲太說了也沒人願意聽的事情,她認真聆聽,而且相信。
然後,她對不在乎這一瞬間、不在乎未來、不在乎世間一切的咲太送了這句話。
──咲太小弟,我認為啊,人生是為了變溫柔而存在。
翔子的聲音緩緩滲入沒能為花楓做任何事的咲太胸口,像海綿吸水般緩緩滲入……
──為了達到「溫柔」這個目標,我努力活在今天。
這是咲太不知道的價值觀。
關於人生為什麽而存在,咲太還沒有任何實際的感受。而且對國中生來說,擁有將來想成為的目標正是對於「人生」的唯一模範解答。學校一直是這樣教育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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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言之,就是將來的夢想。
擁有夢想並且實現,這是老師或大人傳授給青春期少年的人生意義。
被洗腦認定這是充實的生活方式。
而且對國三的咲太來說,夢想暫且簡化為「誌願高中」的形式。在教師的詢問之下,他瞪著成績單,要是選擇考得上的高中就會被接受;要是為了實現夢想而逞強就會被勸誡:「最好多多正視現實,多報考幾所高中當保險。」
就咲太所知,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不經意地接受安排。
為了變溫柔而活。
沒人教他這種生活方式。
之所以自然而然地流淚,是因為接觸到翔子的溫柔,因為知道翔子願意原諒昔日無能的他。因為咲太有這種感覺……不隻如此,翔子還教他隻要今後變溫柔就好。
所以,咲太放心地流淚。淚流不止。
這天,從海邊回家的路上,咲太買了一本筆記本與一支筆。是女生使用的可愛款式,筆記本選擇頁數多一點的,可以寫很多內容。
他筆直前往花楓的病房。
「我買了這個給你。」
咲太就這麽整袋交給花楓。
「這是……?」
花楓看著咲太,像在尋找正確答案。她試著解讀氣氛。應該是在窺視空空如也的記憶之盒,尋找「花楓」會做的反應。
「先別問,打開看看。」
「……」
花楓就這麽聽話地取出內容物。
出現的是厚厚的筆記本與筆。
「這是……?」
花楓一臉困惑的樣子重複相同的話語。不過她的疑問加深了。
「昨天醫生說過,無論什麽事情都好,可以試著以自己的話語寫下當天發生的事情或是自己的想法。」
對於自己的疑問也可以寫,感到不安的事情也可以寫。醫生說將這一切寫成文字,應該可以逐漸確立花楓現在的自我。
「好的,知道了。」
花楓大概沒有接受。失去許多記憶的花楓內心沒有用來認同事物的根據,筆記本也是用來填補這些空白的工具。
「首先是名字。」
「好的。」
花楓將筆記本放在橫跨病床的桌子上。封麵有姓名欄位,她拿起筆慢慢書寫。握筆的方式果然也不一樣,她以右手握筆。
「啊,等一下。」
寫完姓氏「梓川」的時候,咲太阻止花楓。
「嗯?」
從筆記本上抬起頭的花楓一臉疑惑。
「關於名字……」
「放心,我會寫。我的名字是『花楓』,花朵的『花』、楓葉的『楓』,對吧?」
咲太搖搖頭。
「……」
花楓的表情顯得愈來愈疑惑。
「改成平假名的『楓』吧。」
「平假名?」
「因為你不是『花楓』,是『楓』。」
「……!」
她驚訝地睜大雙眼,眼裏立刻噙滿淚水。大大的淚珠一顆顆滴在筆記本上,使得「梓川」兩個字暈開。
「……」
楓反覆開闔嘴巴想說話,但是想說的事情沒能化為話語。
「一直以來對不起。我明明早就知道了,卻沒能體諒。」
「嗚,嗚……」
淚珠繼續一顆顆滑落。
「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累積的不安一口氣爆發,堰塞的情感瞬間泛濫而出。
楓醒來之後一直繃緊神經吧。不知道可以依賴誰,甚至不知道可以相信誰……
一直孤零零地處於不安之中。
她的哭泣方式就像終於見到爸媽的迷路孩童。
楓哭個痛快之後,以有點圓的字體在筆記本上寫字。
──梓川楓
楓驕傲地看著寫下自己姓名的筆記本封麵好一陣子。百看不膩地一直看。
「哥哥……」
「嗯?」
「是哥哥對吧?」
「對。」
直到這天,咲太才第一次看見楓的笑容。久違的妹妹的笑容。
希望今後的每一天對楓來說都是美好的日子,希望像這樣充滿笑容的日子來臨。咲太許下這樣的心願。
然而,現實在某方麵來說沒這麽簡單。
有時候隻要一個契機就能讓一切順利,有時候卻不是這樣。楓的狀況算是後者。
一個人失去十三年來的記憶,變得判若兩人。這種事怎麽想都沒那麽單純。
曆經約一個月的住院生活,楓終於出院。
世間是紅葉的季節,楓葉的季節。
楓從這天起在家裏療養。
雖說可以出院,卻不是可以立刻展開日常生活的狀態。完全不記得住家周邊的地理環境,所以外出肯定會迷路。楓甚至連家裏的樣子都不知道。
想恢複到能夠上學當然需要不少時間吧。
班上同學認識「花楓」。明明外表是「花楓」,內在卻是「楓」。這種認知上的誤差會對楓造成負麵影響,這是輕易就能想像的事。為了上學,必須讓校方知道楓現在的狀態。不過對於昔日霸淩「花楓」的同學們,咲太隻覺得那些人不可能理解這種事。
關於解離性障礙,連咲太他們家人都苦於無法理解,每天反覆摸索該如何麵對。
光是字麵上的理解,隻會成為冷嘲熱諷的笑柄吧。
所以楓即使出院也幾乎整天都在家裏度過。剛開始,即使是沒印象的「自己的房間」都令她感到困惑,但是經過一天又一天,她就逐漸熟悉了。
表情變得開朗,露出笑容的次數也增加。咲太放學回來,她就像是例行公事般跑到玄關說「你回來啦」迎接,早上則是說「哥哥,路上小心」目送他出門。不過,楓的內心從那時候就已經逐漸被侵蝕。
白天,咲太要上學、父親在公司工作,因此和楓相處最久的是專職主婦母親。
對話與互動增加就可能會不經意提到「花楓」的事。畢竟家裏到處都是「花楓」用過的東西,也擺著家人的合照。
「回到和家人共處的家、回到本應熟悉的環境也可能刺激遺失的記憶。讓患者安心或許能緩和解離性障礙的症狀,連帶協助取回記憶。當然不一定立刻就能產生變化,但我認為可以先從居家療養做起。」
醫生也是這麽說的。
「一直待在醫院也不好,就慢慢觀望吧。」
母親隻是遵照這個方針。她對「楓」提到「花楓」並不是基於惡意,既然「治療」的目的是取回「花楓」的記憶,這種行為就是正確的。
隻是對「楓」來說,並非一定造成正麵的影響。
「慢慢來就好。」
楓每次聽到這句話,表情就會出現些許陰霾。
「不需要勉強。」
隻要母親這麽說,楓就會一臉愧疚的樣子。
「放心,媽媽會等你。」
每當母親這樣握住楓的手,楓就會露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眼神,怯懦不安的眼神。
沒人希望楓是「楓」。父母與醫生都是眼睛看著「楓」,內心想著「花楓」。楓應該是這麽覺得的。連咲太都從周圍大人的言行這麽覺得,而且每次都會心生厭惡。
咲太當然希望妹妹回複「花楓」的記憶,希望她回複成「花楓」。但在這種狀況,「楓」將何去何從?
共處的日子點滴累積,咲太內心的不安也隨著增加。
突然襲擊妹妹的解離性障礙康複時,究竟會發生什麽事?不需要找醫生諮詢,咲太就能輕易想像……
開始居家療養經過一個月的時候,楓的異狀成為表象。
放學後,咲太從學校筆直回家一看,前來玄關迎接咲太的楓身上出現了瘀青。
手腳的白皙肌膚一部分變成藍紫色,異常的瘢痕,身體令人不舒服地嘎吱作響,酷似昔日為霸淩所苦的花楓遭遇的症狀。
究竟為什麽?
光是思考無從得知原因。說起來,思春期症候群的發病原因尚無定論,世人甚至質疑這種疾病是否真實存在。至少咲太身邊沒人相信。
原因或許是楓對於現狀感受到的不安與痛苦。說不定是楓體內的「花楓」意識對某種事物起反應。
「媽,楓她……!」
咲太連忙脫鞋,帶楓到在客廳的母親身邊。
「楓的身體又瘀青了!」
咲太讓母親看楓變色的手臂。
「啊,這樣啊。」
然而,母親隻是和藹地微笑著這麽說,隻在夕陽灑入的窗邊平靜地仔細摺疊洗好的衣物。
咲太到這個時候才察覺母親早就對這個現實投降了。
「花楓,放心。不會有事的。」
母親的溫柔笑容在這個場麵極度格格不入。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母親眼中完全沒有「楓」,隻有「花楓」。
承受母親的溫柔視線的楓受驚般躲在咲太背後,緊揪咲太製服的手肘部位。軟弱的手逐漸出現新的瘀青,像蛇纏住手腕延伸到手肘下方。
這無疑是之前發生在「花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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