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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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體驗一個人的生活,就要體驗他的痛苦,體驗他的快樂。
朝酒晚舞,就是三皇子的快樂。
朝酒已過,現在是晚舞時間。
黃濤天真地以為,自家殿下今晚也是這麽想的。
直到他們兩人真正站在紅袖樓的第九層。
江步月一身三皇子的墨色華服,盛裝已備,而麵色卻冷淡疏離,與這滿座奢靡極不相稱。
而黃濤探頭探腦,更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
這紅袖樓的第九層,與其說是煙花之地,不如說是北霖都城另一座無形的權力秀場。
遠處金鈴搖晃,胭脂香混著酒氣蒸騰,滿座朱紫貴人推杯換盞,紅袖佳人巧笑嫣然,地龍燒得正旺,正一點點舔舐著誤入者的清明。
黃濤局促不安地立在門邊:“殿下,咱們……當真要入這……虎狼之地?”
江步月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
絲竹管弦不過是背景音,滿座靡靡裏,人人麵色赤紅,無聲流動著的是試探,結盟與利益。
他尋找著三皇子生前最常坐的位置,一一對上那些曾與他兄長打過照麵的麵容。
“走。”
江步月率先邁步,徑直走向那個臨窗的雅座,步履沉穩,黑袍曳地,在這滿室浮華喧囂中,硬生生劈開一道清冷的軌跡。
落座後,他未點酒,隻要了一壺清茶。
“殿下,”黃濤忍不住壓低聲音,“來這兒喝茶,是不是太……”
話未說完,便在對上江步月眼神的瞬間戛然而止。
有歌姬抱著琵琶款款而來,黃濤慌忙後退,手忙腳亂地險些撞翻案幾。
要命!這地方哪是他們能來的?
清茶上桌,茶煙氤氳中,黃濤終於試探著抬眸,瞥見自家殿下執杯淺酌,目光淡淡,卻始終未離場中眾人。
他忽地醒悟,主子這是在三殿下的皮囊裏守株待兔,以獵物的姿態,等與三殿下最熟稔的那個人。
正想著,遠處有個醉客遠遠地注意到了這身黑袍,他拎著酒壺,搖搖晃晃地擠了過來。
“江兄!許久不見你了,我跟嫵娘都很想你……”
見江步月毫無反應,他惱怒地湊近:“怎麽喝上茶了啊,江兄未免太過小氣……”
他說著,拎著酒壺,一把將胳膊搭在江步月的脖子上,才察覺有些不對。
他揉了揉眼,和那清冷的目光對視了一息,酒醒了幾分。
待看清麵容時,爆發出了刺耳的笑聲:
“喲!我當是誰,這不是未來的駙馬爺嗎!”
他非但不收手,反而變本加厲地湊近,酒氣噴在那張白玉般的臉上:“長得挺俊,看不出來,這幾天都忍不住啊?”
他將聲音故意拔高,引得四周賓客紛紛側目:“跟兄弟們說說,公主府裏的丫頭是什麽滋味啊?”
話音未落,滿堂賓客已哄然大笑。
誰人不知這位南靖質子為了討公主歡心,向來以清冷自持著稱,可如今竟也淪落到這煙花巷陌尋歡作樂……
滿場目光霎時聚焦,黏膩又探究。
黃濤臉色驟變,霍然起身,卻被江步月藏在袖中的手輕輕一按,逼了回去。
隻見江步月不避不閃,隻是抬手,用指尖將那幾乎懟到臉上的酒壺推開了寸許。
“肖公子,”他聲音依舊平穩,像山澗冷泉,“慎言。”
他抬眼,清冷目光落在對方醉意扭曲的臉上:“汙言穢語,辱了步月倒是無妨,隻是這酒樓裏人多眼雜,莫要玷汙了公主清譽。”
他聲音不高,麵色也溫和,將這一場下流的調笑,輕描淡寫地推了回去。
醉漢被噎得一怔,周圍的哄笑聲也低了下去。
江步月慢條斯理地執起茶壺,為醉漢斟了一盞:“肖公子,既是三哥故交,不妨共飲一盞?”
“你……!”那肖公子惱羞成怒,酒意混著怒氣上湧,一把掃開江步月麵前的茶具!
杯盞碎裂,茶水四濺,驚得近處的舞姬低呼後退。
“少他爹的給老子扣帽子!”醉漢也懶得再裝,直指著江步月的鼻子,“一個質子,真當自己還是什麽金貴人物?”
滿堂的絲竹管弦,在這一刻都靜了。
黃濤的臉瞬間煞白,“殿下”二字卡在喉嚨裏,幾乎要跪下去。
他眼前的肖公子,乃是正二品宣武軍節度使的嫡子,手握軍權,他們這等質子身份,又拿什麽跟人硬碰硬?
江步月卻抬手,再次安撫般地將他按回原位,示意他將桌上的茶具收好。
然後淡淡地笑了:“肖公子說的是。”
他抬起眼,那雙清冷眸子在水光和燈火中,竟沒有半分怒意:“三哥生前常說,您是他最知心的兄弟。
“所以步月特來相邀,三日後……去靈堂與三哥喝杯酒。”
一席話下來,肖公子的怒意竟似打在棉花上,他死死盯著眼前這個與三皇子如出一轍的衣袍,忽地咧嘴一笑:
“好。”酒壺重重砸在案上,“我肖錦程今天倒是要親自掌掌眼,你個小質子,夠不夠你三哥幾分男人!”
“肖公子厚愛,這茶確實落了下乘。”江步月也笑,拿起那被肖錦程摔碎的茶具,信手擲地,發出一聲脆響,
“今晚,我隻喝酒。”
“來人,取最好的‘胭脂淚’來。”江步月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今日,我代三哥宴客。”
胭脂淚……這可是紅袖樓出了名的烈酒。
黃濤絕望地閉眼。
完了。主子扮三殿下,已然瘋魔了。
沒多久,成壇的胭脂淚便擺在了兩人案邊,肖錦程被他這番操作弄得有些糊塗,但氣勢上卻不肯輸:
“好!有種!我肖某就替各位好好招待了!”
他笑著,取了兩個大碗,親手給江步月倒滿:“殿下,請吧。”
黃濤想要起身擋酒,卻被江步月拂袖按住。
“謝肖公子賞識。”江步月端起酒碗,與他遙遙一敬,“不過江某想討個彩頭。”
肖錦程卻失去了耐心:“你們南靖人還真是麻煩,先喝著,喝完再說也不遲!”
他說著,不再等江步月,端起麵前的酒碗,就要先開始。
但江步月攔住了他。
怎麽,這就怕了?”肖錦程喝道。
江步月隻是溫和一笑,對彩頭之事避而不談,徑自端起麵前的酒碗,在眾目睽睽下一飲而盡。
“好酒。”他輕叩碗沿,侍婢立即續滿,“肖兄已飲半宿,若從頭比試,未免不公。
“江某,先自罰三碗。
言罷,他抬袖連飲三碗,酒盡碗空時,眼底已浮起三分薄醉,笑意卻不達眼底,“肖兄,這般可還盡興?”
那胭脂淚何等穿腸,他卻飲得似品瓊漿,黃濤在一旁看得心驚。
這三碗哪是什麽退讓?分明是以退為進,肖錦程的咄咄逼人,在這從容三碗間煙消雲散,反倒讓這場酒局的規矩,悄無聲息地易了主。
肖錦程終於正眼打量他,拍案大笑:
“步月公子,果真是個妙人兒。”
“再來!”
江步月也不猶豫,嫵娘繼續倒酒。
幾巡剛過,肖錦程的臉上便泛出酡紅,他本是出了名的海量,此刻卻發現,對麵那個看似清瘦的質子,竟穩如磐石。
他抹去嘴角酒液,看著江步月有些緋紅的耳廓,興致大起:
“一碗接著一碗忒沒勁!”
“步月公子可敢玩點兒新鮮的?”
黃濤在旁邊看著,自家殿下那是實打實的喝下肚了,也不知道身子能不能受得住,他忍不住扯了扯江步月的衣角。
“客隨主便。”江步月放下酒碗,眼角含笑。
肖錦程大笑擊掌,不多時,嫵娘便帶著幾名舞姬抬上了一個三尺高的青銅冰鑒與數枚琉璃盞。
“我們北霖不似你們南方溫暖,軍中將士常以冰碴喂酒,這寒冰烈酒啊,方顯我們男兒血性,步月公子——嚐嚐?”
江步月屈指輕叩碗沿:“肖兄雅興。”
舞姬得令,為首二人放下冰鑒離去,隨侍舞姬用小金錘和鑿子破了鑒中冰麵,用鑷子夾出兩枚透著寒氣的琉璃盞,放在銀製托盤上,其中一人將透亮酒液倒入盞中,另一人從鑒中取了冰塊,一並放入酒內呈上。
銀製托盤裏,琉璃盞上凝出冰晶,玲瓏冰塊在琥珀般的酒液裏蕩漾——冰火兩重天,一盞隻能用一次,這是極奢靡,也是極烈的喝法。
“肖兄,快別鬧了!”
驀地傳來一陣清亮的男聲。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身著鮮亮紅色的少年探出頭,從雕花梁柱後向二人走來。
他麵如朗月,眼若星辰,束發的金鈴隨輕快腳步叮當作響,笑的時候露出兩顆虎牙:“這般熱鬧,肖兄不帶如意玩兒!”
黃濤眼神一凝,來人是北霖出了名的紈絝,鎮北王世子,賀珩,小字如意,天性純良莽撞,不知怎地,今日也來這第九層出頭,唱的是哪出?
“小如意別摻和,為兄和步月公子喝完了再尋你去。”
肖錦程已經微醺,隻是擺擺手,不敢得罪這如意公子,但也不願放過打壓江步月的大好機會。
“這寒冰烈酒,如意平日裏也喝不得幾回,肖兄算我一個!”
他聲音明亮清澈,端的不摻半點算計。
“怎的,步月公子和如意有私交?”肖錦程望著二人道。
江步月垂眸不語,幾縷發絲落在他緋紅耳邊,冰鑒裏的霧氣映得他周身沉靜,仿佛與這歡場在兩個世界。
“非也,”賀珩懷抱雙手在胸前,看了一眼江步月,“但他三哥,已故的南靖三殿下,卻與如意一見如故。”
“老三橫死,如意不忍心看他兄弟受欺負。”賀珩的眼裏露出直白的悲愴,“更何況,他今日還穿了老三的衣裳。”
賀珩身份不凡,隨口呼南靖的三殿下為老三,竟也無人敢作聲。
“坐在老三常來的位置,想來是悼念老三的。”
“斯人已逝,如意還來不及悲痛,肖兄你也是,折騰他做什麽!”
肖錦程的臉色微僵,卻明白這如意公子向來毫無章法,心思單純,說是來護短,那便必然是來護短的。
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放下酒杯,揮了揮手,打算作罷。
卻聽得江步月溫聲道:“且慢。”
江步月的動作極為好看,他緩慢起身,整理廣袖,端起琉璃盞,卻是向賀珩垂首一禮。
“寒冰烈酒,替三哥,敬如意公子。”
他執盞的手穩如拈棋,寒霧攀上衣袖也未見顫動。
“三哥薨逝,步月悲痛不已,可惜身處異國,隻能以言行追悼。”江步月一邊說著,拂袖飲盡,“未曾想今日於如意公子處,竟拾得幾分三哥憐愛。”
“步月借肖兄的酒,敬三哥知音,如意公子自便。”
他向肖錦程略一致意,端起琉璃盞,麵向賀珩。
又是一酌一飲,三杯已盡。
“老三的兄弟果然有幾分膽識!”賀珩的眼睛明亮起來,讚許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以後這紅袖樓,你想來就來,報我的賀如意的大名就行!”
黃濤一時腦子沒有轉過彎來,這如意公子,是認了自己人?
自家主子,這是繼承了一條,三殿下的……人脈?
賀如意正想攬著江步月離開,但隻聽得江步月柔聲道:
“步月來日必會登門拜謝如意公子,隻是今日。”
他的聲音摻了些涼意。
“步月想陪肖公子,喝個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