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紮根凍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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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而血腥的黎明降臨在凍土村的廢墟之上。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和濃得化不開的鐵鏽般的血腥氣。
    縷縷殘煙從燒成黑炭的梁柱和半塌的土牆裏掙紮著升起,像大地無聲的嗚咽。
    幸存的人們如同被抽去了靈魂,在瓦礫間麻木地翻找著,一個老婦人緊緊抱著半截燒焦的孩童軀體,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嗬嗬聲,那是連淚水都已幹涸的絕望,壓抑的悲泣在冰冷的晨風中時斷時續,比嚎啕更刺人心肺。
    易站在廢墟邊緣,單薄的衣衫在刺骨寒風裏緊貼著身體。莉亞緊挨著他,小臉煞白,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目光死死盯著廢墟中某個角落——那裏曾是她哥哥的家。
    遠處稍高的土坡上,管家克勞福和幾個僅存的老兵袖手旁觀。克勞福幹瘦的臉上混雜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一絲鄙夷,正對旁邊一個油滑的老兵低聲說著什麽,引來一陣壓抑的嗤笑。他們的目光偶爾掃過易,如同看一個已死的物件。
    昨夜狼群嗜血的咆哮、村民臨死的慘嚎、自己無能狂怒的嘶吼,還有那詭異爆發的冰寒之力……所有聲音和畫麵在易的腦海裏瘋狂衝撞,燒灼著他的神經。
    手腕上,那片盤龍胎記隱隱傳來針刺般的灼痛,像一顆埋進血肉的滾燙火種,提醒著他體內蟄伏的、足以冰封狼腿的狂暴力量,也提醒著他那撲朔迷離的異界連接。
    這力量是深淵還是階梯?他無從知曉。
    目光掃過一張張被苦難和仇恨刻滿溝壑的臉龐,那些麻木、絕望、間或向他投來的刻毒一瞥,如同淬毒的冰錐,再看遠處,克勞福那令人作嘔的冷漠嘴臉。
    冰與火在易胸中劇烈交鋒,最終被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取代。
    他猛地吸進一口混雜著死亡氣息的冰冷空氣,肺部刺痛,卻讓混亂的頭腦瞬間清明。
    他側過頭,聲音低沉卻帶著斬斷一切後路的金石之音:“莉亞,我們留下來。留在這裏,和他們一起。”
    莉亞猛地抬頭,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驚駭,但觸及易眼底那片不容置疑的、燃燒著黑焰的深淵,所有的恐懼和疑問都被強行壓下。
    她用力點頭,嘴唇抿得發白,手指死死攥住了易破爛的袖口,仿佛那是她與這瘋狂世界唯一的錨點。
    易掙脫莉亞的手,一步一步,踏著焦黑的泥土和凝結的血塊,走向那片死寂的村民聚集地,每一步都沉重無比,腳下的廢墟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他的無能,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警惕、麻木、仇恨、嘲弄,像無數根無形的繩索纏繞而來。
    他站定,聲音因徹夜的嘶吼和情緒激蕩而沙啞不堪,卻被他強行拔高,努力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穿透寒冷的空氣:
    “我是斯貝思·易·德文希爾!你們的領主!”
    人群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嗡嗡議論。
    “昨夜,狼群肆虐,我無能!愧對領主之名!”
    易的聲音裏壓抑著巨大的屈辱和痛苦,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
    “黑石城堡的金庫已空!糧倉將盡!而管家克勞福及其手下守衛,玩忽職守,貪墨糧餉,見死不救!”
    他猛地抬手指向土坡上那群人,指尖因憤怒而顫抖,“他們,已不配為法倫斯塔效力!自今日起,他們不再受城堡庇護!不再是法倫斯塔的守衛!”
    人群的議論聲低了下去,無數目光順著易的手指投向克勞福,帶著複雜的審視。
    易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拋出了那顆足以掀翻一切的炸彈:
    “我!斯貝思·易·德文希爾!放棄黑石城堡!”
    聲音如同驚雷炸開,震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連遠處克勞福臉上的譏笑都僵住了。
    “從今天起,我的領主廳,就在這凍土村的廢墟之上!”
    易的目光掃過每一張震驚、懷疑、茫然的臉,“我與你們同生共死!狼群再來,我站在最前麵!饑餓襲來,我最後一個進食!”
    死寂。絕對的死寂。
    片刻後,壓抑的議論如同沸水般炸開。
    “放…放棄城堡?他瘋了!徹底瘋了!”
    “貴族老爺要和我們一起餓死?呸!鬼才信!”
    “惺惺作態!等我們放鬆警惕,指不定怎麽算計我們…”
    “災星!就是他引來的狼群!滾!滾出凍土村!”
    惡毒的咒罵和刻薄的質疑如同冰雹般砸來。
    土坡上,克勞福臉上的僵硬瞬間被狂喜取代,隨即化為極致的鄙夷。他肥胖的身軀激動地晃動著,唾沫橫飛地對身邊同樣驚愕的老兵們喊道:
    “看見沒?這小崽子自己找死!省得我們沾手了!收拾東西!所有值錢的,能帶走的糧食,都裝上!我們走!去灰木鎮!向公爵大人報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他們像一群嗅到腐肉的禿鷲,飛快地衝回城堡。
    很快,幾輛破舊的大車裝載著鼓鼓囊囊的包裹主要是克勞福多年貪墨所得和城堡最後的口糧),在克勞福誌得意滿的吆喝聲中,吱吱呀呀地駛離了法倫斯塔,將易和這片浸透血淚的土地徹底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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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亞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身體抖得更厲害,但她死死咬著下唇,一步不退地站在易身邊,像一株在狂風中頑強紮根的小草,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為易擋開部分充滿惡意的視線。
    凍土村的廢墟成了易和莉亞臨時的“領主廳”。
    他們在幾堵相對完好的斷牆夾角下清理出一小塊勉強容身的地方,地麵冰冷堅硬,殘餘的煙塵味揮之不去。
    易的包裹裏隻有幾件舊衣、母親的手稿和礦石碎片。
    莉亞懷裏緊緊抱著一個小布包,裏麵是幾塊硬得像石頭的黑麵包幹——她省下來最後的口糧。
    真正的煉獄才剛剛開始。
    饑餓, 是懸在每個人頭頂的利劍,城堡的糧倉被克勞福用粗重的鐵鏈鎖死,鑰匙也被帶走。
    村民們自身難保,僅存的一點可憐口糧混雜著草籽和樹皮的糊狀物)被嚴密看守著。當易和莉亞試圖靠近分發點,得到的隻有冰冷的無視和充滿敵意的驅趕。
    一個幹瘦如柴的老婦人死死護住手裏半碗渾濁的菜湯,渾濁的眼睛瞪著易,嘶聲道:“滾開!貴族老爺!我們的血還沒喝夠嗎?”
    一個半大孩子,在母親的默許下,狠狠地將一塊凍硬的泥巴砸在易的肩頭,留下肮髒的印記。
    寒冷, 無孔不入。夜晚的寒風像無數細小的冰刀,輕易穿透他們單薄的衣物和殘破的“牆壁”。
    莉亞蜷縮在角落裏,凍得牙齒咯咯作響,易隻能將一件稍厚的外衣強行裹在她身上。
    傷痛與死亡, 如同跗骨之蛆。
    得不到救治的傷者在低矮的臨時窩棚裏痛苦呻吟,高燒和感染帶走了一個又一個微弱的生命。
    瑪莎,那位臉上刻滿風霜、眼神卻尚未完全渾濁的老婦人,是村裏唯一懂得些草藥的人,她佝僂著背,在廢墟邊緣蹣跚尋找著可能消炎止血的草根,但杯水車薪。
    絕望的母親抱著氣息微弱的孩子,哭聲撕心裂肺。
    無處不在的敵意, 是最鋒利的冰淩,冷漠的背對是常態,惡毒的詛咒也時有耳聞。
    當易沉默地加入清理廢墟的隊伍,試圖幫忙搬開一根沉重的焦黑房梁時,旁邊一個失去兒子的壯漢猛地撞開他,低吼道:“滾遠點!別在這假惺惺!沒有你,我兒子說不定還能跑掉!”
    易被撞得一個趔趄,手掌按在尖銳的碎石上,瞬間鮮血淋漓。他死死咬著牙,咽下喉嚨裏的腥甜和翻湧的屈辱,一聲不吭地爬起來,換了個地方,繼續用那雙磨破流血的手去挖掘。
    莉亞成了唯一的微光。
    她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工蜂,穿梭在絕望的人群中。
    她幫瑪莎搗碎好不容易找到的草藥,用自己撕下的、相對幹淨的衣襟內襯,笨拙卻輕柔地為一個腿部被狼爪撕開巨大傷口、高燒昏迷的男人包紮,低聲哼著模糊的搖籃曲,試圖安撫因饑餓和寒冷而啼哭不止的嬰兒。
    她總是小聲地、一遍又一遍地,對每一個願意聽或者隻是麻木不回應的人說:
    “易少爺…易他真的不一樣…他想幫我們…他放棄了城堡…他和我們一起在這裏…” 她的聲音微弱,但那份純粹的善意和堅持,像黑暗中的螢火,讓最絕望的心底也偶爾泛起一絲微瀾。
    一個失去雙親、眼神空洞的小女孩,在莉亞連續幾天默默分給她一點點捏碎的麵包屑後,終於怯生生地拉住了莉亞的衣角。
    易強迫自己成為一塊沉默的石頭。
    他不再說任何解釋或命令的話,隻是觀察,學習,然後行動。
    他學著村民的樣子,在更遠的、可能未被汙染的雪層下挖掘苦澀的草根,辨認那些被霜打蔫、勉強可食的野菜葉子為此付出了劇烈腹痛的代價)。
    他仔細觀察一個沉默的、斷了一條手臂的瘸腿男人索林如何用削尖的木棍和藤蔓製作簡陋卻有效的捕獸陷阱。
    他留意到瑪莎如何用某種燃燒後的草木灰混合搗爛的草葉敷在化膿的傷口上。
    他將貴族少爺的矜持徹底碾碎在凍土裏,雙手布滿血泡和凍瘡,指甲縫裏嵌滿汙黑的泥垢,臉頰被寒風和饑餓削得棱角分明,隻有那雙漆黑的眼睛深處,不屈的火焰在瘋狂燃燒。每當強烈的憤怒或絕望幾乎要衝垮理智的堤壩,手腕胎記便會傳來一陣尖銳的灼痛和奇異的冰冷悸動,他不得不死死壓抑,指甲更深地掐進皮肉,用物理的劇痛來對抗體內那股渴望宣泄的、冰與火交織的狂潮。
    壓抑的絕望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
    幾天後,黃昏降臨,臨時營地中心的篝火有氣無力地跳動著,映照著幾張被饑餓和恐懼折磨得麻木扭曲的臉。
    氣氛凝滯得如同凍土,在營地的陰影角落裏,幾個青壯年圍在一起,低沉的議論聲如同毒蛇吐信。
    為首的是巴德,一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的漢子,他妻子和幼子都在狼吻下屍骨無存,此刻他的眼睛布滿血絲,閃爍著瘋狂和毀滅的光。
    他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不斷掃過易和莉亞,掃過村裏僅存的幾把還能用的鐵鍬和鋤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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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那個災星!那個黑眼睛的雜種貴族!” 巴德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煽動性的嘶吼打破了死寂。
    “是他!是他引來了森林裏的邪靈!是他克死了自己的父母,現在又來克我們凍土村!看看!看看我們被他害成了什麽樣!” 他猛地指向四周的廢墟和哀嚎的傷者。
    人群被這充滿恨意的咆哮驚動,茫然地看過來。
    “他賴在這裏不走,就是想看著我們一個個死絕!” 巴德揮舞著手臂,唾沫橫飛,“還有那個小賤婢,整天裝好人!他們身上肯定藏著好東西!城堡裏帶出來的金幣?珠寶?把他們趕出去!或者……”
    他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一步步向易和莉亞逼近。
    “讓他們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補償我們的損失!”
    他身後的幾個同夥也麵目凶惡地圍了上來,手中攥著木棒或石塊。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一部分本就心懷怨懟的村民被煽動起來,帶著麻木的凶狠,慢慢圍攏。
    莉亞尖叫一聲,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像護崽的母雞般死死擋在易身前,瘦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眼神卻異常倔強。
    易的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鐵手攥緊。
    他沒有後退,反而伸手,堅定而緩慢地將莉亞拉到自己身後。
    他抬起頭,迎向巴德那雙充滿血絲、燃燒著毀滅欲望的眼睛。
    連日來的饑餓、寒冷、屈辱、憤怒,在這一刻被壓縮到極致,化為一種奇異的、冰封般的冷靜。
    他的眼神不再是少年領主的憤怒,而是某種更深沉、更危險的東西,如同深淵寒潭。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的騷動和巴德的咆哮,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凍土上:
    “狼群因何而來?” 他的目光掃過巴德,掃過每一個被煽動者,掃過那些麻木絕望的臉。
    “是因為暮色森林的黑暗在擴張!是因為這片土地被德文希爾家族拋棄了太久!是因為像克勞福那樣的蛀蟲,掏空了城堡的每一枚銅幣,每一粒糧食,讓我們像待宰的羔羊一樣毫無抵抗之力!”
    他猛地踏前一步,氣勢如出鞘的寒刃,直指巴德:
    “趕走我?殺了我?搶了我和莉亞身上這幾件破衣服,或者你們臆想出來的金幣珠寶,你們就能活下去了?”
    他指向遠處暮色森林那如同巨獸匍匐的、愈加濃鬱的陰影。
    “看看那裏!下一次狼群襲擊,下一次致命的寒潮,帝國催命的稅吏騎著高頭大馬到來……它們會因為少了我們這兩個‘災星’,就放過你們嗎?!”
    死寂。絕對的死寂。
    連篝火的劈啪聲都清晰可聞。
    巴德被易的氣勢和那直指核心、冰冷無情的質問釘在原地,臉上的瘋狂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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