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紮根凍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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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和玉石俱焚的信念,如同驚雷在廢墟上空炸響:
    “我們的敵人,從來就不是彼此!是那片吃人的森林!是啃噬我們骨頭的饑餓!是那些高高在上,把我們當螻蟻一樣踐踏的豺狼!”
    他猛地舉起左手,手腕上那塊盤龍胎記在昏暗光線下似乎流轉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幽光。他的目光如同燃燒的黑曜石,掃過每一雙震驚、動搖、茫然的眼睛:
    “我!斯貝思·易·德文希爾!以我母親的血脈和我的性命起誓!” 誓言如同烙印,燙在每個人的心頭,“我留下來,不是為了當你們的領主老爺!是為了和你們一起,從這片凍土裏——殺出一條活路!從狼嘴裏奪食!從石頭縫裏找糧!在這片廢墟上——重建我們的家園!”
    他的聲音如同戰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靈魂上:
    “誰?!誰願意跟我一起?!”
    死寂,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寒風嗚咽著穿過廢墟。
    一個身影,踉蹌著,從人群後方走了出來。
    是索林。那個斷臂瘸腿、沉默寡言的前獵人。
    他的臉上溝壑縱橫,眼神卻如同磨礪過的燧石,銳利地刺向易。
    他走到易身邊,聲音沙啞幹澀,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沉重:“小子…你說得對。窩裏鬥,都得死。” 他僅存的那隻完好的手,用力拍了拍腰間那把用獸骨和硬木磨製的簡陋短匕,“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拉弓,還能下套。算我一個。” 他沒有看巴德,隻是用行動站定了立場。
    緊接著,是瑪莎。老婦人佝僂著背,手裏還攥著一把剛挖出來、沾著泥土的不知名草根。她渾濁的眼睛看了看易,又看了看索林,最後目光落在莉亞身邊那個因高燒而抽搐的小女孩身上。
    她顫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到莉亞身邊站定,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我這把老骨頭搬不了石頭,但認得些草根樹皮,能治點小傷小病。”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病弱的孩童,“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娃兒們餓死病死。”
    第三個站出來的,是一個一直沉默地靠在斷牆邊的年輕農夫,他臉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從眉骨劃到嘴角。他叫阿肯,就在昨夜,他的妻子和剛滿周歲的兒子都沒能從狼群裏逃出來。
    他原本麻木空洞的眼神,在易那句“從這片凍土裏殺出一條活路”的嘶吼中,如同死灰複燃般,猛地迸射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猛地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根一端被削得異常尖銳、足有手臂粗的沉重木棍,雙手緊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死死盯住巴德,聲音嘶啞,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我…我老婆孩子都沒了…巴德!你們要搶,要殺,就先捅死我!老子跟…跟易少爺幹了!” 他像一頭發狂的蠻牛,紅著眼睛衝到易的另一側,用身體隔開了巴德投向易的凶狠目光。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漣漪開始擴散。一個半大的少年,小托,他的父親死在廢墟下。他看了看阿肯,又看了看易,咬了咬牙,抓起一根短棍,怯生生卻堅定地站到了索林身後。
    緊接著,一個失去了丈夫的婦人,沉默地走到瑪莎旁邊。又有一個沉默寡言的樵夫,提著半把豁口的斧頭,加入了阿肯身後……
    陸陸續續,總共八個人包括易、莉亞、索林、瑪莎、阿肯、小托和另外三人),在易的身前身後,聚成了一個雖然單薄、卻帶著一股慘烈氣息的小小團體。
    他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老弱病殘,眼中還殘留著恐懼和悲傷,但此刻,一種名為“反抗”的微弱火苗,被易那番嘶吼點燃了。
    巴德看著眼前凝聚起來的人群和易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黑眸,臉上肌肉扭曲,最終化為極致的怨毒。
    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好!好得很!你們就跟著這個災星等死吧!” 他猛地一揮手,對著身邊幾個死忠吼道,“我們走!讓這群蠢貨在這凍土上爛掉!”
    他怨毒的目光最後剜了易一眼,帶著幾個人,轉身衝入沉沉的暮色之中,很快消失在廢墟的陰影裏,如同滴入墨水的汙點,留下了未知的隱患。
    莉亞看著身邊這些傷痕累累卻選擇站在一起的人,看著易挺直的、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的背影,連日來強忍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
    她不是害怕,而是某種沉重的、帶著暖意的酸楚堵住了喉嚨。
    她伸出手,緊緊握住了旁邊瑪莎那隻布滿老繭和裂口、卻異常溫暖的手。
    一小堆篝火在斷牆的遮蔽下燃燒著,努力驅散著刺骨的寒意。
    八個人圍坐在一起,跳躍的火光在他們疲憊而堅定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一隻瘦骨嶙峋的野兔索林用最簡陋的套索僥幸捕獲的)被架在火上炙烤,散發出微弱的、卻足以讓人瘋狂的油脂香氣。這是他們凝聚後第一次像樣的“聚餐”。
    易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聲音因疲憊而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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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林叔,” 他看向瘸腿的獵人,“陷阱,武器,警戒森林的眼睛,交給你,教我們所有人,怎麽從狼嘴裏拔牙。”
    索林用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骨匕,沉默地點點頭,眼中是久違的專注。
    “瑪莎婆婆,” 易轉向老婦人,“您認得大地賜予的藥草,您是我們的命脈。帶著所有能動的女人和孩子,把能吃的、能救命的,都找出來。莉亞,” 他看向身邊的女孩,“你幫瑪莎婆婆,照看好大家,每一粒糧食,每一根草藥,都要記清楚,分公平。”
    莉亞用力點頭,眼中還帶著淚光,卻異常明亮。瑪莎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肯,” 易的目光落在疤臉青年身上,他緊握著那根尖銳的木棍,像握著自己的命,“清理廢墟,找一切能用的東西——鐵片、木頭、石頭,帶人加固這個角落,至少讓它能擋點風,看看周圍有沒有更安全的地方,山丘?岩洞?我們需要一個真正的窩。”
    “是!頭兒!” 阿肯的聲音嘶啞卻洪亮,仿佛找到了宣泄悲痛的出口。
    “小托,” 易看向那個半大少年,“腿腳快,眼睛亮。幫瑪莎婆婆跑腿找藥,幫索林叔放哨,幫阿肯哥傳話。你就是我們的信使和眼睛。”
    小托挺起單薄的胸膛,用力“嗯”了一聲。
    最後,易的目光回到自己依舊隱隱作痛的左手腕上,那裏仿佛還殘留著冰封巨狼時的刺骨寒意:
    “我,守最難熬的夜,探最危險的路。還有……”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卻帶著某種沉甸甸的分量,“我得弄清楚,我們最後能依靠的東西。”
    他指的不隻是食物,更是那神秘莫測的“星穹之引”和冰霜之力,以及那虛無縹緲的異界聯係。這是他們對抗更大威脅唯一的、渺茫的底牌。
    食物被極其公平地分配,兔肉被撕成最小塊,混著苦澀的野菜糊。
    易堅持隻拿最少的一份,將相對好一點的部分分給了瑪莎照顧的一個病弱孩子和索林。
    莉亞仔細地將分配記錄在一塊相對平整的木炭上。
    在這個小小的圈子裏,“領主”的頭銜被刻意淡化,索林叫他“小子”,阿肯叫他“頭兒”,瑪莎和莉亞叫他“易少爺”或“易”,小托則怯生生地叫他“易大哥”。
    挑戰如同冰冷的潮水,從未退去,饑餓依舊啃噬著胃袋,簡陋的窩棚在深夜的寒風中如同紙糊,傷者的呻吟依舊時斷時續。
    外圍那些沒有加入的村民,目光依舊複雜,帶著觀望和深深的懷疑。
    易對手腕胎記和母親手稿的研究進展緩慢,那些奇特的方塊字和玄奧的星圖碎片如同天書。
    他隻能勉強感知到胎記內流轉的微弱暖流和冰寒悸動,卻根本無法主動引導或控製那股力量。
    有時,在強烈的情緒波動下,寒氣會不受控製地微微逸散,讓他周身溫度驟降,手指結霜,引來索林等人驚疑不定的注視。
    然而,希望的火種,就在這極致的艱難中,極其微弱地搖曳起來。
    信任的藤蔓在共同的勞作和苦難中緩慢滋生。
    索林開始偶爾指點易如何設置更隱蔽的絆索陷阱,阿肯在清理廢墟時,會將找到的半塊相對厚實的木板默默遞給易擋風,瑪莎和莉亞用有限的草藥和細致的照顧,讓幾個傷者的高熱奇跡般地退了下去。
    一種無聲的默契在篝火旁傳遞。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暮色比往常更濃,幾聲試探性的狼嚎從森林邊緣傳來,越來越近,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貪婪。幾雙幽綠的眼睛在廢墟外圍的陰影裏閃爍。
    “來了!” 索林低吼一聲,僅存的手臂穩穩拉開一張簡陋卻堅韌的木弓,骨箭在弦。
    營地瞬間繃緊。阿肯帶著另外兩個漢子,抓起削尖的木棍和石塊,守在索林指示的陷阱區域後方,眼神凶狠。
    小托飛快地跑向老弱婦孺集中的角落示警。
    莉亞緊緊護在瑪莎身前。
    幾頭體型碩大的森林狼,試探著從斷牆缺口處摸了進來,涎水從森白的獠牙間滴落。
    它們嗅到了食物的氣息和人肉的恐懼。
    “放!” 索林一聲低喝。
    緊繃的藤蔓猛地彈起,一根被削尖的巨大木樁呼嘯著蕩出,狠狠撞在一頭狼的側肋!那畜生慘嚎一聲被撞飛出去。
    同一時間,索林的骨箭離弦,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精準地釘入另一頭狼的前肩!
    受傷的狼群被激怒,剩餘的幾頭低吼著加速撲來!阿肯狂吼一聲,如同暴怒的犀牛,揮舞著沉重的尖木棍,不管不顧地迎頭撞向衝在最前麵的那頭巨狼!木棍尖端狠狠捅進狼的胸腹!鮮血噴濺!旁邊的漢子也怒吼著用石頭猛砸。
    小托躲在後麵,用盡全力將石塊擲出,砸中一頭狼的後腿。
    易站在最前方,直麵一頭繞過陷阱、直撲他而來的健壯公狼!那狼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幽光,腥臭的氣息撲麵而來!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緊心髒,但比恐懼更強烈的,是守護身後那微弱火種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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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 易在心底嘶吼,幾乎是本能地,將全部意念瘋狂地壓向左手腕!不是憤怒,不是攻擊的欲望,而是最純粹的守護意誌——擋住它!
    嗡!
    胎記驟然變得滾燙!一股遠比上次微弱、卻更為凝聚的冰寒氣息順著手臂奔湧而出!沒有冰封,沒有凍結,隻有一層瞬間彌漫開來的、肉眼可見的森白寒氣,如同無形的冰盾,猛地擴散在易身前!
    那疾撲而來的公狼,一頭撞進這片驟然出現的低溫區域!刺骨的寒意讓它衝鋒的勢頭猛地一滯,幽綠的眼睛裏瞬間充滿了本能的驚懼!它那沾滿涎水的鼻吻甚至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這突如其來的詭異寒冷讓它發出一聲驚惶的嗚咽,猛地刹住腳步,夾起尾巴,驚恐地後退了幾步,隨即掉頭,夾著尾巴哀鳴著逃入了暮色之中。
    另外幾頭狼也在索林的弓箭和阿肯等人瘋狂的搏殺下負傷退去。
    一場小規模的試探,被擊退了!
    短暫的死寂後,營地爆發出劫後餘生的、壓抑的歡呼!
    阿肯拄著沾血的木棍,大口喘著粗氣,看向易的眼神充滿了不可思議和一絲敬畏。
    索林放下弓,深深看了易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卻第一次帶上了一種沉甸甸的認可。
    小托激動地跳了起來。
    連外圍觀望的村民中,也響起幾聲難以置信的驚呼。
    這小小的勝利,如同強心劑,讓所有人眼中那幾乎熄滅的火苗,猛地亮了一下。
    深夜,萬籟俱寂。
    易蜷縮在篝火的餘燼旁,借著微弱的光,再次翻開母親那本薄薄的獸皮筆記。
    那些奇異的方塊字依舊如同天書,但當他手指摩挲著描繪“星穹之引”胎記圖案的那一頁時,手腕上再次傳來熟悉的、帶著輕微脈動的灼熱感。
    他閉上眼,集中全部精神去感受。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冰冷。
    胎記的灼熱似乎穿透了皮膚,沿著某種無形的通道蔓延。恍惚間,他的意識仿佛被抽離,再次“看”到了那個冰冷的白色房間,但景象模糊而晃動,如同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
    那個蒼白的光頭女孩躺在病床上,似乎比上次更加虛弱,瘦得幾乎脫形。
    她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皮膚上投下脆弱的陰影。
    床邊那些閃爍著各種光芒的奇怪儀器,發出的滴滴聲似乎更加急促、尖銳,充滿了不祥的意味。一隻插滿管子的、骨節分明的手,無力地垂落在白色的被單外……
    聯係一閃而逝,如同風中殘燭。
    易猛地睜開眼,大口喘息,心髒狂跳。
    手腕的灼熱感迅速褪去,隻留下冰冷的虛脫和更深的憂慮,那個異界的女孩,她也在走向死亡嗎?這條唯一的、渺茫的“外援”線索,難道也要斷絕在黑暗裏?
    篝火的餘燼散發著最後一點微光,掙紮著對抗無邊的寒冷與黑暗。
    易摩挲著手腕上那片似乎還殘留著餘溫的胎記,目光越過低矮的斷牆殘垣,望向遠方。
    在黑絲絨般的夜幕下,黑石城堡那巨大的輪廓矗立在遠處的山丘上,像一座為舊時代豎立的、冰冷而孤獨的墓碑。
    “法倫斯塔……” 易低聲念出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的名字,聲音在寂靜的廢墟上飄散。這一次,那名字裏蘊含的不再是純粹的絕望和冰冷的宿命感。
    “墜星之地…” 他重複著,漆黑的眼眸深處,倒映著篝火最後一點倔強跳躍的光芒,仿佛有新的東西正在孕育,“星辰墜落的地方……” 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又帶著一種破土而出的力量,
    “未必不能成為新星升起的地方。”
    生存的第一步,是斬斷腐朽的枷鎖,將自己投入深淵。
    生存的第二步,是在這浸透血淚的凍土之上,紮下帶血的根須,哪怕每一次伸展都伴隨著刺骨的劇痛和無盡的荊棘。
    前路依舊被濃重的黑暗籠罩,危機四伏。
    然而,第一簇微弱的火苗,已然在絕望的廢墟深處,在易和他的追隨者們中間,頑強地燃燒起來,搖曳著,對抗著整個世界的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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