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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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期伊始,二姐張芹以不錯的成績考上了鎮上的初中,需要離開家,住校讀書。
張芹走的那天,李英天沒亮就起來,把攢了許久、準備換油鹽的雞蛋一口氣煮了十幾個,用舊毛巾仔細包好,塞進張芹那個打著補丁的行李包裏。
又趁著張芹不注意,哆哆嗦嗦地從貼身衣袋裏掏出卷了又卷的幾塊零錢,飛快地塞進女兒衣服內側的口袋。
“芹丫頭,在鎮上……一個人,好好照顧自己,別舍不得吃,正長身體呢。”
李英幫女兒理了理同樣洗得發白的衣領,聲音控製不住地哽咽,眼圈泛紅,“用心讀書……” 後麵的話,她哽住了,說不下去。
“媽,我知道。您別擔心,我會好好的。”張芹性子比張芸柔和些,也更細膩,她用力抱了抱母親,聲音輕輕的,卻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體諒,“家裏……您多受累”
張山默默地幫二姐提著那個不算沉重的行李包,一路送到村口那棵老梨樹下。
他看著二姐和幾個同村的孩子一起,背著簡單的行囊,一步步走向那條蜿蜒曲折、通往山外、更廣闊天地的沙石路。
二姐回頭朝他揮了揮手,臉上帶著對未來的些許忐忑,但更多的是努力裝出來的堅強。
張山站在原地,直到二姐瘦小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最終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他心裏空落落的,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隨著二姐的離開,也被一並帶走了,留下更大的空虛和寂寥。
那份無形的、沉重的壓力,仿佛瞬間具象化,全部壓在了他稚嫩的肩頭。
四年級的教室,牆上的裂縫似乎比三年級時又寬了些,像地圖上蜿蜒的河流。
張山坐在靠窗的位置,能看見遠處山脊線上,秋天給樹林染上的第一抹焦黃。
他的心,卻不像這秋高氣爽的天氣般明朗暢快,家裏最近的氣氛,像梅雨季節黏稠潮濕的空氣,悶得人心裏發慌,喘不過氣。
事情的起因,是剛上初三的大姐張芸。
那天,張芸放學回來,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
她沒像往常一樣先放下書包,而是直接衝進了她和張山現在共用的、原本屬於爺爺的那間低矮小屋,“砰”地一聲,用盡全身力氣甩上了門,那聲響震得牆皮似乎都簌簌往下掉。
母親李英正在灶間弓著腰準備晚飯,聞聲嚇了一跳,趕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快步走到房門前,猶豫了一下,輕輕推開:“芸丫頭?怎麽了?魂掉了似的?跟同學吵架了?”
張芸臉朝下趴在硬板床上,舊棉被被她攥得變了形,肩膀劇烈地一抽一抽,壓抑的、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嗚咽聲,斷斷續續。
李英的心揪緊了,她坐到床邊,手輕輕放在女兒顫抖的背上,聲音放得更柔:“芸啊,到底出啥事了?跟媽說,啊?”
好半晌,張芸才猛地抬起頭,淚痕縱橫交錯,原本清亮的眼睛紅腫得像爛桃,裏麵燃燒著屈辱和一種豁出去的憤懣,她幾乎是吼出來的:“媽……我不讀書了!這書我一天也讀不下去了!”
李英臉色驟變,聲音陡然拔高:“胡說八道!你瘋魔了?好好的,為什麽不讀了?誰欺負你了?”
“我跟廖老師吵架了!”
張芸坐直身體,胸口劇烈起伏,“她!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指著我的鼻子罵!說我腦子笨得像榆木疙瘩!說我就算硬撐過今年初中畢業,也是卷鋪蓋回家種地、嫁人生娃的命!連個像樣的婆家都找不到!我……我氣不過,就站起來跟她頂了幾句……她……她就把我的書扔到地上,讓我‘滾出教室’!滾!”
最後那個“滾”字,她帶著哭腔嘶喊出來,充滿了無盡的委屈。
李英愣住了,嘴唇哆嗦著,揚手就想打下去:“你……你怎麽敢跟老師頂嘴!反了你了!”
張芸倔強地昂著頭,眼淚卻流得更凶,混著鼻涕,她也顧不上擦:“她說得不對!我怎麽就笨了?我上次數學還考了七十八!我怎麽就隻能種地了?憑什麽她就斷定我的命?!”
她喘著粗氣,聲音帶著一種早熟的尖銳和絕望,“媽!讀書有什麽用?爸讀了那麽多書,懂那麽多機器,不還是個在外頭奔波、看人臉色的工人?大伯是老師,受人尊敬,可不也就在這山溝溝裏待一輩子?咱們家這情況,分了家,更緊了!供我們三個讀書,多難!您和爸肩膀都快壓塌了!我不讀了!我回來幫您幹活!讓二妹和小山好好讀!他們比我聰明!”
“你……”李英揚起的手僵在半空,看著女兒那混合著少年叛逆、巨大委屈和一絲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刺人心肺的懂事的神情,那一巴掌怎麽也落不下去。
她頹然地垂下手,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哽咽發顫:“芸啊……媽的芸啊……媽知道你委屈……心裏苦……可這書,不能不讀啊……不讀書,你這輩子就真困在這地裏了……”
“讀下去又能怎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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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芸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聲音又尖又利,“考高中?那得去縣城!學費、住宿費、夥食費,多少?考大學?那是天上的星星,咱家夠得著嗎?咱們家供得起嗎?媽,您看看您的手,看看爹的背!我不讀了!我說不讀就不讀了!”
她的話語,一句句像冰冷的錐子,狠狠紮在李英心上,也紮在剛放學進門、恰好聽到最後這番激烈爭吵的張山心上,讓他渾身發冷。
那場驚天動地的爭吵之後,這個家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無論李英如何苦口婆心地勸,甚至父親張川從省城特意寫信回來,字跡潦草卻言辭嚴厲地批評張芸“糊塗”、“不顧大局”,張芸就像是鐵了心,咬死了不肯再踏進學校一步。
她甚至把課本和作業本捆成一捆,塞到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眼不見為淨。
她真的輟學了。
家裏少了一個背書包上學的孩子,似乎連空氣都沉寂了許多。
張芸迅速轉換了角色,她脫下洗得發白的舊校服,換上李英的粗布舊衣,開始笨拙而認真地學著像母親一樣,天不亮就扛起鋤頭下地,在田埂間深一腳淺一腳;
她挽起袖子,在冰冷的水渠邊洗衣,在煙霧繚繞的灶間做飯,費力地剁豬草、砍柴火。
她原本拿筆的、還算細嫩的手指,很快磨出了一個個晶亮的水泡,水泡破了,結成厚厚的、黃白色的繭子。
她變得沉默寡言,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朝氣,隻有在傍晚看到張山趴在桌上寫作業時,眼神裏才會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複雜、不易察覺的羨慕、黯然,以及一種認命般的空洞。
張山看著大姐原本挺拔的背影漸漸被農活壓得微駝,看著她原本帶著笑意的嘴角如今總是緊抿著,看著她手上那些刺目的傷痕和老繭,心裏堵得像塞了一團濕透的棉花,沉甸甸,喘不過氣。
他想起大姐以前成績不算頂尖但也中上,還曾悄悄跟他說過,想當醫生,穿白大褂,救死扶傷。
可現在……那些曾經的夢想,似乎都隨著那捆被塞進床底的書本,一起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生活的洪流從不因個人的悲傷而停留。沒過多久,又一個變化襲來。
四年級的數學課,難度像是上了一個陡坡。
那些繞來繞去的應用題,尤其是關於一個水池一邊以固定速度進水,另一邊又以不同速度放水,問多久能裝滿或者放空的題目,把張山繞得頭暈眼花,腦子裏像塞了一團亂麻。
這天數學課,上課鈴尖銳地響過之後,教室裏同學們還在吵吵嚷嚷。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走進來的,卻不是原來那位總愛皺著眉頭、脾氣急躁的數學老師,而是一個讓所有孩子、尤其是張山感到意外的人——他的大伯張峻!
大伯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但熨燙得十分平整的中山裝,目光溫和而沉穩。他手裏拿著木質的三角板和圓規,步伐從容地走到了講台中央,臉上帶著一絲淺淺的、讓人安心的笑意。
“同學們,安靜一下。”大伯張峻的聲音不高,卻自帶一種威嚴,教室裏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從今天起,由我來擔任大家的數學老師,同時,也教你們音樂課。”
教室裏起了一陣小小的、壓抑著的騷動。孩子們交頭接耳,好奇地打量著這位新老師,同時也是很多人的長輩或鄰居。
張山更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心跳莫名加速。大伯是村裏小學的老師他知道,但印象裏大伯一直是教高年級的,很有威嚴,沒想到現在竟然成了他的數學老師!這感覺……太奇怪了!
“現在我們開始上課。把課本翻到第三十二頁,今天我們來學習‘相遇問題’……”大伯轉身,用粉筆在黑板上“嗒嗒嗒”地畫起清晰的線段圖,他的講解不緊不慢,條理清晰,每一個步驟都拆解得明明白白,不像原來的老師那麽急躁,動不動就敲黑板罵人“笨”。
張山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聽著大伯那不疾不徐的語調,看著黑板上那些簡潔明了的圖示,腦子裏那團關於“速度”、“時間”、“路程”的亂麻,好像被一根細線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梳理開來。
他第一次覺得,這原本如同天書般的數學應用題,好像……也不是那麽完全無法攻克。
到了提問互動環節,大伯的目光平和地掃過全班,在張山臉上刻意沒有過多停留,但那眼神裏分明帶著一種鼓勵和期待。
張山的心髒“怦怦”直跳,手心裏沁出了汗。他猶豫著,內心掙紮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鼓足勇氣,慢慢地、有些遲疑地舉起了右手。
“好,張山同學,請你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大伯點名,語氣自然,就像對待其他任何一個學生。
張山“騰”地站起來,臉頰發燙,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結巴,語句也不甚連貫,但他還是努力地、按照自己剛剛理解的新思路,把解題過程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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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大伯點了點頭,臉上露出讚許的神色,“思路非常正確,對題目的理解到位了!就是最後一步計算稍微有點粗心,把數字看錯了。沒關係,思路是關鍵!坐下吧,下次計算時細心一點就好。”
那一刻,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猛地湧上張山的心頭,迅速流向四肢百骸。
還有一種奇妙的、被平等對待、被尊重的感覺。
這和他之前因為跟不上功課而總是被老師忽視、被同學悄悄嘲笑的感受,截然不同。
他第一次在數學課上,沒有感到自卑和難堪。
放學後,張山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等其他同學都嘰嘰喳喳地離開教室,空蕩蕩的教室裏隻剩下他和還在整理教案的大伯時,他才深吸一口氣,挪到講台邊,低著頭,用幾乎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喊了一句:“大伯。”
張峻抬起頭,看到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仿佛早就料到他會過來:“怎麽,山仔子,還有哪裏沒聽懂?盡管問。”
張山搖搖頭,又點點頭,手緊張地抓著破舊書包的帶子,憋了半天,臉都漲紅了,才問出一句壓在心裏的疑問:“大伯,你……你以後就一直教我們班了嗎?”
“嗯,學校老師工作有些調動,我就把這個班接過來了。”
張峻看著侄子那副忐忑又好奇的模樣,似乎看穿了他心裏那點不自在和擔憂,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張山瘦削的肩膀,語氣平和而肯定。
“山仔子,記住,在學校,我是老師,你是學生。課堂上,我們就是師生關係。該怎麽教,我怎麽對所有同學,就怎麽對你;該怎麽學,你就怎麽學,認真聽講,大膽提問。別有太多亂七八糟的負擔,知道嗎?讀書是正經事。”
“嗯!我知道了,大伯……老師!”
張山用力地點點頭,心裏那塊懸著的石頭,好像“咚”地一聲落了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包裹了他。
有了大伯擔任數學老師,張山的學習狀態,在無人察覺的角落裏,正悄悄發生著一些細微而積極的變化。
他不敢在大伯的課堂上像以前那樣容易走神、開小差,也開始主動地、努力地去思考和理解那些原本讓他望而生畏的數學題目。
大伯講課耐心,條分縷析,偶爾他思緒飄遠,大伯不會當眾嗬斥讓他難堪,隻會用那雙溫和卻銳利的眼睛看他一眼,無聲地提醒。
課後遇到實在弄不懂的難題,他也可以鼓起勇氣,蹭到教師辦公室門口,小聲請教,大伯總會放下手頭的事,給他再清晰地講解一遍,直到他恍然大悟。
而音樂課,更是成了張山一周中最期待、最快樂的時光。
大伯不知從哪裏搬來了一架腳踏舊風琴,雖然有些音不準,但大伯會彈一手好聽的曲子。
大伯教他們唱《歌唱祖國》、《好人一生平安》。
當悠揚的、帶著些許雜音的琴聲和孩子們稚嫩而響亮的歌聲混雜在一起,回蕩在破舊卻打掃幹淨的教室裏時,張山會暫時忘記大姐輟學在家、日漸沉默的陰霾,忘記二姐不在身邊、家裏冷清的空蕩,忘記分家後父母臉上那揮之不去的愁容和生活的種種艱辛。
他坐在那群放聲歌唱的孩子中間,跟著大伯沉穩的琴聲,努力地、大聲地唱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
遠山依舊沉默地綿延,秋色為它點綴著斑駁。山腳下,那片熟悉的村落裏,有他家的方向。
此刻,大姐張芸可能正彎著腰,在收獲後的田地裏撿拾遺漏的稻穗,汗水滴落在泥土裏;母親李英可能在煙霧繚繞的灶間,一邊咳嗽一邊準備著簡單的晚飯。
而二姐張芹,此刻應該在山的另一邊,那座對她而言尚且陌生的鎮上,在擁擠的宿舍或者安靜的教室裏,埋頭苦讀。
他們姐弟三人,仿佛一夜之間,被命運的洪流衝散,站在了截然不同的岔路口。
大姐的路,似乎已經無可挽回地、沉重地轉向了那片祖祖輩輩耕耘卻也束縛了無數人的黃土地;
二姐的路,看似寬闊了些,延伸向了充滿未知、機遇但也意味著需要更多付出和孤獨的山外小鎮。
而他的路,目前還困在這間四麵漏風、牆皮剝落的村小教室裏,在大伯耐心講解的數學題和那架舊風琴發出的、不算完美卻足夠動人的旋律中,蜿蜒向前,迷霧重重,看不清盡頭,也看不清遠方究竟有什麽。
自己如今還能安穩地坐在這裏,聽著課,唱著歌,這讀書的機會,是何其珍貴和沉重。
那是大姐用放棄自己前程、親手埋葬夢想的代價換來的;是二姐在鎮上省吃儉用、忍受孤獨在努力支撐著的;是父親在遙遠的省城日夜操勞、母親在田間地頭耗盡汗水共同供應的。
他肩上的那個用舊工裝改成的書包,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重,勒得他肩膀生疼。
那裏麵裝著的,早已不隻是幾本破舊的課本和寫滿鉛筆字的作業本,更承載著一個家庭破碎後又重新凝聚起來的、沉甸甸的、未曾言說卻無處不在的期望。
這期望,像山一樣壓著他,也像燈一樣,在迷霧中,微弱卻固執地亮著,指引著他,不得不,也必須,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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