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壓在天風城上空。白日演武場的喧囂早已散盡，隻餘下更夫單調的梆子聲在寂靜的街巷間回蕩，空洞而悠遠。楊奇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薄被根本無法抵禦夜寒的侵襲，身體一陣陣發冷，與體內因真氣紊亂帶來的陣陣虛火煎熬形成詭異的對比。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口沉悶的痛楚，雙臂更是酸痛難當，白日裏強行演練拳法造成的暗傷，此刻在寂靜中加倍清晰地啃噬著他的神經。
    楊雪冰冷的話語，楊虎等人惡毒的嘴臉，楊振長老那無聲的歎息，還有那方被揉皺的、帶著淡淡幽香的素帕……無數畫麵碎片在黑暗中反複閃現、旋轉，最終凝聚成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旋渦，將他殘存的意誌一點點拖拽下去。
    “廢物…麻煩…不自量力…” 這些詞語如同魔咒，在耳邊嗡嗡作響。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急促地喘息著，冷汗浸濕了單薄的裏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嚨。這間破敗的陋室，這死水一潭的日子，這永無止境的輕蔑和絕望…他再也無法忍受了！像一頭被困在狹小囚籠裏的野獸，焦躁地在冰冷的土炕上來回翻滾，每一次動作都帶來筋骨酸痛的抗議，卻無法平息內心那團越燒越旺的、幾乎要焚毀理智的躁動。
    必須做點什麽！必須離開這裏！哪怕隻是片刻，離開這令人窒息的空氣，離開那些無處不在的、刺人的目光！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瘋狂蔓延，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猶豫。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摸索著穿上洗得發白的粗布外衣，動作因為急切和身體的疼痛而顯得笨拙。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清冷的夜風猛地灌入，讓他打了個寒噤，混沌的頭腦卻為之一清。
    屋外，月華如水，靜靜流淌在楊家鱗次櫛比的屋瓦上，勾勒出模糊而沉默的輪廓。整個府邸沉睡在寂靜裏，隻有遠處巡夜家丁燈籠發出的微弱光暈，在黑暗中緩緩移動。
    避開那幾點微弱的光，楊奇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憑借著對府邸偏僻角落的熟悉，在牆根、樹影的掩護下，朝著後山的方向潛行。白日裏演武場邊緣那道隔絕後山禁地的斑駁高牆，此刻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高大、森嚴。牆頭上，依稀可見纏繞的、帶著尖刺的鐵棘藤蔓，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投下張牙舞爪的陰影。
    牆根下，黑暗更加濃重。楊奇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牆麵，大口喘著氣，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一絲猶豫悄然爬上心頭——家族禁地，擅入者輕則重罰，重則廢去修為逐出家門！這個念頭讓他手腳冰涼。
    然而，就在這猶豫的瞬間，白日裏楊雪那最後一聲輕飄飄的“麻煩”，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猛地刺穿了他所有的遲疑！一股混合著巨大屈辱和不甘的決絕，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去他娘的規矩！去他娘的懲罰！這令人窒息的一切，他受夠了！
    他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高牆上方。月光下，一段靠近巨大古樹的牆體似乎年久失修，斑駁得格外厲害，幾根枯死的粗壯藤蔓從牆頭垂落下來，深深嵌入牆體的裂縫中。
    就是那裏！
    一股不管不顧的蠻力從身體深處湧出，壓過了所有的酸痛和恐懼。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孤狼，猛地撲向那段牆壁。粗糙的牆麵磨礪著掌心，被碎石劃破的刺痛感傳來，他卻渾然不覺。他抓住那些垂落的、幹枯堅韌的藤蔓，手腳並用，憑借著煉體三層帶來的那點微薄力量和一股近乎燃燒生命的狠勁，開始艱難地向上攀爬。
    每一次發力，雙臂都傳來撕裂般的痛楚，那是白天強行練拳留下的暗傷在抗議。每一次蹬踏，雙腿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冰冷的汗水混著掌心滲出的血絲，染在枯藤和粗糙的牆麵上。沉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口沉悶的痛。
    他不敢向下看，也不敢去想萬一失手的後果。腦中隻有一個念頭：爬上去！翻過去！離開這裏！
    終於，手指摳住了牆頭一塊鬆動的磚石邊緣。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猛地一撐！身體如同破麻袋般重重地翻過了牆頭，滾落在牆內冰冷、鬆軟、帶著濃重腐葉氣息的泥土上。
    他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腔如同破舊的風箱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月光透過稀疏的樹冠縫隙灑落下來，照亮了他蒼白如紙、布滿汗水和泥土的臉，還有那雙因極度脫力和後怕而微微失神的眼睛。
    他掙紮著坐起身，環顧四周。
    禁地之內，並非想象中的絕地。眼前是一片幽深的老林，古木參天，枝椏虯結，遮蔽了大半月光，使得林間光線異常昏暗。腳下是厚厚的、不知堆積了多少年的腐殖層，踩上去鬆軟無聲。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腐爛的枝葉和某種淡淡奇詭花香混合的氣息，寂靜得可怕，隻有夜風吹過林梢發出的沙沙聲，以及不知名夜蟲偶爾發出的幾聲短促鳴叫，反而更襯得此地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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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種無形的、帶著歲月沉澱的威壓感，沉甸甸地籠罩著這片空間，讓人本能地感到心悸和渺小。白日裏那股不管不顧的衝動，在這份死寂和威壓下，如同被澆了一盆冰水，迅速冷卻下來。恐懼感重新攫住了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
    他不敢深入，隻想在這牆根下的陰影裏，尋得片刻喘息，暫時逃離那令人窒息的外界。
    背靠著一棵巨大的、樹皮粗糙如鱗片的老樹坐下，冰冷的樹幹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寒意。他蜷縮起身體，雙臂抱膝，將臉深深埋入臂彎。白日裏強行壓下的所有情緒——被輕蔑的屈辱，被羞辱的憤怒，被否定的絕望，還有那份被徹底碾碎的、卑微的傾慕——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抑製，洶湧而出！
    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聳動起來，滾燙的液體衝出緊閉的眼眶，大滴大滴地砸落在臂彎裏冰冷的粗布上，洇開深色的濕痕。沒有嚎啕，隻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從緊咬的牙關和臂彎深處斷斷續續地逸出，在死寂的林間顯得格外微弱，卻又撕心裂肺。
    “為什麽…為什麽是我…” 破碎的、帶著濃濃鼻音的低語，在臂彎裏悶悶地響起，充滿了迷茫和不甘。
    “我…隻是想…變強一點…隻是想…不再被人…看不起…” 聲音哽咽著，被巨大的悲慟切割得支離破碎。
    “楊雪…” 這個名字被念出時，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楚和酸澀，“你…就那麽…討厭我嗎？連…看一眼…都覺得…是麻煩？” 質問的對象早已遠去，隻剩下無邊的黑暗和寂靜回應著他洶湧的淚水。
    淚水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理智。白日裏強行演練拳法造成的真氣紊亂，此刻在心神劇烈激蕩之下，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油，徹底失控！丹田處傳來一陣刀絞般的劇痛，紊亂的氣息在經脈中左衝右突，橫衝直撞！
    “噗——！”
    他身體猛地一弓，再也壓製不住，一口暗紅色的淤血毫無征兆地從口中狂噴而出！溫熱的血液濺落在麵前冰冷的腐葉泥土上，在慘淡的月光下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暗紅。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混合著林間潮濕腐朽的氣息，令人作嘔。
    劇烈的咳嗽隨之而來，每一次都牽扯著五髒六腑移位般的劇痛。他佝僂著身體，雙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仍有粘稠的血絲滲出。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冒，耳鳴聲尖銳地響起，身體的力量仿佛隨著這口淤血被徹底抽空，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散發著濃重血腥和腐殖氣息的泥土上。
    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在劇痛、虛弱和巨大的悲傷中飄搖不定。冰冷的泥土緊貼著側臉，帶著刺骨的寒意。他模糊的視線裏，隻有上方被扭曲的枝椏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慘白月光，如同破碎的鏡子，映照著他同樣破碎的、看不到一絲光亮的前路。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帶著刺骨的冰冷和濃重的血腥味，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他淹沒、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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