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治河銀與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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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幹炬的意識像是被放在滾水裏煮了又煮,又像是在冰冷的洗衣機漩渦裏止不住地顛簸,不知多久,終於“噗”的一聲,被甩了出來,重重砸落。
沒有預想中的堅硬,身下是柔軟絲滑的觸感,鼻尖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檀香和墨汁的味道。他猛地睜開眼,劇烈地喘息著,手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脖頸。
完好無損。沒有刀鋒,沒有噴濺的溫熱血液。
他躺在一張雕花拔步床上,身上蓋著錦被。環顧四周,是一間古色古香的臥房,陳設算不上極盡奢華,但桌椅櫥櫃皆是上好的木料,透著一種沉穩的底蘊。窗欞外,天色微明,依稀可見庭院的飛簷上積的一層薄雪。
“老爺?您醒了?”一個略帶沙啞,透著關切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王幹炬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灰色棉袍,戴著瓜皮小帽,年約五旬的老者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
記憶如同潮水般湧入,不僅僅是原來那個“王幹炬”的,還有屬於這個世界的,屬於“江寧縣知縣王幹炬”的記憶碎片。他,又成了王幹炬,大乾嘉佑年間——一個從沒有聽說過的王朝,江寧縣的父母官。
“嗯……醒了。”王幹炬坐起身,揉了揉依舊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努力讓自己顯得自然。他認出了眼前這人,是他的長隨,名叫王福,是前身從老家帶出來的,算是心腹。
“老爺昨兒批閱公文到深夜,定是累著了。”王福將熱水放在架子上,擰了把熱毛巾遞過來,“昨夜下了一夜的雪,而今外邊倒是一派好景致。隻是……縣衙裏幾位相公已經來了,說是有要事稟報。”
王幹炬接過毛巾,敷在臉上,溫熱的水汽讓他精神一振。他迅速梳理著腦海中的信息:大乾王朝,嘉佑四十年,皇帝劉澹,年號嘉佑,已二十年不上朝,深居西苑修道……與自己知道的嘉靖皇帝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自己所在的江寧縣,隸屬南直隸應天府,分屬朝廷南京,素來是賦稅重地,富庶甲於天下,按製,江寧縣附郭南京,設正六品知縣。
“好嘛,”王幹炬心想:“時空管理局還是夠意思的,這可不止‘縣處級’,京縣的六品知縣,完全可以厚著臉皮說自己是個副廳。”
但這份富庶之下,卻是暗流洶湧。連年災荒,戰事頻仍,國庫空虛……而就在不久前,欽天監監正周雲逸因為直言諫詳,被活活打死在午門外!
“周雲逸……”王幹炬放下毛巾,低聲念叨了一句。
王福聞言,臉色微變,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老爺,慎言。周雲逸的事,京裏風波未平,聽說牽扯到……”他指了指北方,又搖了搖頭,意思不言而喻,牽扯到了宮裏和朝堂頂尖的人物。
王幹炬搖了搖頭,說:“沒關係,那等風波與我一介縣令無關。”
他定了定神,一邊在王福的伺候下穿上官服,一邊問道:“可知陳縣丞他們一早來訪,所為何事?”
王福手上不停,低聲道:“具體的沒說,但看幾位相公的臉色,都不太好。”
王幹炬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江寧縣衙,二堂。
王幹炬端坐在主位之上,下麵分別坐著縣丞陳念祖,主簿趙文山,典史周坤。
“諸位,”王幹炬清了清嗓子,說道:“一大早便急著過來,所為何事?”
陳念祖看了看幾位同僚,說道:“縣尊,是下官邀各位同僚一起來尋您議事。”
他也不賣關子,直接吐露謎底:“此前我縣曾收到公文,我縣所管轄的大江漕運河段已多年未曾疏浚,沿岸江堤,近十年不曾加固,朝廷特此下撥治河銀子二十萬兩……”
眼看王幹炬及各位同僚都點頭表示自己記得此事,陳念祖接著說:“昨日治河銀子已由應天府通判孫大人押運至我縣入庫。但是,經我清點,實際隻有五萬兩。”
“五萬兩?”王幹炬眉頭微蹙,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記憶,MD,不會我才穿越,就又要背黑鍋吧?
一念至此,王幹炬追問道:“孫通判可有說法?你簽押的文書,是收銀二十萬,還是五萬兩?”
陳念祖語氣沉重:“孫大人說得很直接,應天府截留了八萬兩,一是為了修繕官道,應天府作為南京,官道多年沒有修繕,實在有失顏麵,二是翻新河運碼頭,如今大江上的數個碼頭都較為破舊,不利於漕運。文書上確實是二十萬兩,下官本不欲簽押,但是孫大人卻說,這是丁治中按照府尹大人的意見辦的。”
“胡說八道!”王幹炬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哪有這麽幹的?他還是個事業編牛馬的時候,單位從來不敢亂動專項經費,動了就是給紀委送業績,怎麽這大乾的官府這麽蠻幹?
“等等!”王幹炬發現了華點:“應天府截留了八萬兩,那也該是有十二萬兩啊?”
陳念祖卻像看傻子一樣看著王幹炬:“這京裏戶部撥銀,戶部有尚書有侍郎的,然後工部接收,工部也有尚書有侍郎的,工部再轉河道衙門,河道有總督有……”
“行了行了,”王幹炬擺擺手,打斷了陳念祖念菜譜的行為,說:“是我犯傻了。”
主簿趙文山眯著眼問:“就憑這五萬兩銀子,如何去加固河堤、疏浚河道?”
典史周坤冷哼一聲:“按照十多年前的修河經驗,當年花費十三萬兩銀子有餘,而今物價不同昔年,若按照朝廷意思修河,我估計少說也要十四萬兩銀子。”
陳念祖歎道:“周典史所言,正是在下所憂。但是若拖延此事,或者應付了事……萬一天公不作美,發生洪澇,便是天崩地裂,我江寧縣本為江南首善之地,如出此大禍,恐怕不是丟官這麽簡單。縣尊,還需早做打算。”
王幹炬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腦海中飛速運轉。
時空管理局給的這“補償”,果然還是一杯鴆酒。
“好煩,”王幹炬想:“這大乾的官府,怎麽感覺比那滿清的官府還腐敗?”
看著坐在主位上的縣令似乎神遊天外,陳念祖忍不住出聲詢問:“縣尊?您怎麽打算?”
“打算?”王幹炬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打算,諸位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前輩,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堂上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陳念祖先開口了:“我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者,待府尹大人自京城返回,請府尹大人做主,至少還回治河銀子五萬兩,屆時再征發一些民夫,料想修堤一事,能得圓滿。”
王幹炬點頭,但是這裏麵有個問題,應天府尹李恪因南方剿倭事入京述職已有月餘,歸期不定,修河的窗口期就這麽幾個月,要是錯過,不但可能前功盡棄,還可能因天災釀成人禍。
“上策確實不錯,”王幹炬說:“但是李大人怕是一時半會回不來,不然,那丁、孫二人,也不會拿著李大人臨走時的一句‘河工事急,爾等酌情速辦’,就拿著雞毛當令箭,欺下瞞上。還是說說你的中策吧。”
“中策其實也簡單,”陳念祖說:“我縣素來富庶,讓縣內大戶捐獻一二,礙於名聲,彼輩各自捐贈數百兩銀子,我江寧縣為其勒石記功,如此少說可得數萬兩,或許亦可成事。”
這個比上策那個“等靠要”的法子要實在一點,但是還是有問題,這江寧縣的大戶,哪個沒有背景,王幹炬雖是六品,卻也有連門都進不去的風險,再說了,就算大戶們出於名聲考慮,拿了些銀子,也難保對方心中記恨,如若對方給自己安一個“苛索鄉紳、擾亂地方”的罪名,那也是就此前途無亮。
“此策可做備選,”王幹炬說:“幹脆點,把你剩下那個餿主意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那下策確實是個餿主意,”陳念祖說:“我縣可向百姓攤派‘河工銀’,再從各鄉強征民夫,不供給工食銀,讓其自帶口糧,大約也能把河修好,而且有舊例可循。”
王幹炬在腦子裏想了想陳念祖說的舊例,頓時黑了臉:“是,當年的淳安知縣是把河修好了,然後就逼出了民亂,被欽差請尚方劍在河堤上斬了,陳縣丞,我王幹炬的腦袋掉了,你也當不成知縣。”
“縣尊說笑了,”陳念祖也不尷尬,對著王幹炬拱了拱手,說:“下官也說了,這是個餿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