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巡視江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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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二,距離王幹炬一手安排的清江樓募捐宴,隻剩兩天。
    縣衙後院的書房裏,燈燭幾乎一夜未熄,燭淚堆疊如小小的白色山巒,王幹炬揉了揉發澀的雙眼,將麵前那本邊角卷起的《江寧縣水患紀要》用力合上。
    昨夜,王幹炬翻閱江寧縣的水文資料直到子時,索性直接在書房的榻上睡了,但隻在榻上輾轉了兩個時辰便猛然驚醒,夢裏滔天的洪水衝破堤壩,百姓哭號奔逃,而自己站在殘堤之上,官袍濕透,束手無策。
    再無睡意。
    於是幹脆披衣起身,在黑暗中摸到火折子,,“嚓”的一聲輕響,橘黃的火苗跳躍起來,又一次點燃了燭台。
    王幹炬就著這重新燃起的光,將白日的巡視路線與要點,在腦中如同沙盤推演,反複審視。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第一縷極淡的鴨蛋青,臘月的江寧縣,寒氣侵肌砭骨,凍得人直打哆嗦。
    王幹炬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指,嗬出一口白氣。按製,大小官吏應在卯時前到衙,由知縣主持“點卯”,江寧縣點卯的規矩素來是卯時正,現在,已經快到了時間。
    雖然有些舍不得書房裏殘存的那點暖意,王幹炬還是打著哈欠站起身,推門而出。
    冬日的寒風撲麵而來,像無數細針紮在臉上,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一邊就著這凜冽的寒氣醒醒腦子,一邊慢慢踱步走向二堂的院子。
    縣衙二堂前的院落裏,三班衙役與各房書吏已然按班肅立。人影在晨曦的微光裏拉得細長,嗬氣成霧,白茫茫一片。雖無人交頭接耳,但凍得發青的臉上多少帶著倦色——年關將近,衙門裏的庶務也格外繁重,許多人怕是和王幹炬一樣,昨夜也沒睡個整覺。
    陳念祖、趙文山幾人也已經在隊伍前邊站定。
    從值堂衙役手裏拿過卯冊,王幹炬翻開冊頁,清了清嗓子,開始了“點卯”。
    “戶房,劉文田!”
    “在。”
    ……
    “刑房,趙德柱”
    “有。”
    ……
    須臾,卯冊點畢。王幹炬掃視全場——無人缺席,雖然精神頭不是很好,但是到底都按時立在寒風裏了。
    “今日照常理事,各司其職。”王幹炬說:“周典史且留一下,其餘人等,散罷。”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腳步聲在青石板路上雜亂響起,夾雜著低低的交談和嗬氣聲。不多時,院子裏便隻剩下了王幹炬和周坤二人。
    周坤本以為王幹炬是要再議“以謠破謠”之事,卻見知縣並未移步,隻負手立於階上,神色沉靜。
    看來是有別的事要吩咐。
    周坤心下一凜,快步上前,拱手道:“縣尊有何吩咐?”
    “嗯,”王幹炬說:“你且去讓壯班眾人準備,今日本官打算巡視江堤。”
    周坤略感意外:“縣尊,後日便是清江樓之宴,眼下是否應當坐鎮衙中,統籌全局?”
    “正因後日晚宴,今日才非去不可。”王幹炬打斷他:“與鄉紳言利,不能空口白話。堤防實況如何,險工有幾處,需多少銀錢人力——這些若心中無底,宴上何以服眾?難道真就靠恩師的名頭逼捐?”
    “至於聯係鄉紳赴宴和其他事宜”王幹炬說:“陳縣丞自會去籌備,昨日我已與他交代清楚。”
    周坤聞言點頭,但隨即又浮起擔憂:“縣尊思慮周全。隻是如今謠言方起,人心浮動,此時出城巡堤,下官恐……”
    “恐什麽?”王幹炬淡淡一笑,“恐有人趁機生事?這朗朗乾坤,首善之地,本官倒是不信,那等蠅營狗苟之人,有這麽大膽子。”
    “縣尊說的是,是下官多慮了。”
    “無妨,你也是謹慎。”王幹炬說:“這兩日,我翻閱案牘,發現自本朝大堤築成以來,江寧數次水患,皆是從龍王廟、沙洲嘴、挽月灣三處先潰。算來距上次修繕已逾十年,堤況如何,險工何在,本官須親眼看過,心中方有底氣。”
    周坤聞言,神色一肅。這三處皆是本地有名的險段,他自然知曉。
    “下官明白了。”周坤說:“我這就去尋壯班的班頭,讓他選幾個機靈的。”
    “嗯,”王幹炬點頭,又補充道:“再遣人去尋這三處附近的裏正、甲頭在堤上等著問話。”
    想了想,王幹炬叫住正要轉身的周坤:“你再去尋趙主簿,討兩個老河工來,本官不擅工程營造,還需有人指點。”
    周坤一一記下,快步離去。
    王幹炬獨自站在院中,仰頭望天。冬日的天空漸漸亮起來,那抹鴨蛋青已經擴散成魚肚白,雲層很厚,陰沉沉的,像是還要下雪。
    約莫兩刻鍾後,周坤回來複命:壯班八人已選好,都是年輕力壯又素來機靈的;馬匹車駕也已經備妥,是王福親自駕車;趙主簿給了位老把頭,今年五十有六,在操江提督衙門幹了四十年,經曆過三次大修堤。
    “這老把頭是個老獨夫,我額外許了這他二百文錢,外加一頓酒肉,保管他盡心。”
    王幹炬點點頭:“妥當。”
    一行人出了縣衙,沿南門大街向南而行。此時辰光已近卯末,街市漸漸熱鬧起來。賣早點的攤子冒著熱氣,餛飩、湯包、糯米糕的香味混雜在寒冷的空氣裏;幾家綢緞莊、雜貨鋪卸下門板,夥計們睡眼惺忪地開始灑掃。
    百姓見知縣儀仗經過,紛紛避讓道旁,有些膽大的伸長脖子張望,竊竊私語。
    坐在馬車裏搖搖晃晃,王幹炬感覺自己又要睡著了,他掀開簾子,看著車窗外的市井,神色莫名。
    他聽見了有人在說“打生樁”,也聽見了有人反駁說是“鎮蛟”。甚至有人在說,知縣老爺天沒亮就急急往城外趕,怕不是要去江邊與龍王爺爺討商量。
    馬車就這麽慢悠悠地出了城門,官道兩旁是連綿的農田,此時節稻穀早已收割,田裏隻剩下短短的稻茬,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遠處村落星羅棋布,炊煙嫋嫋。
    又走了一會,離大江已然不遠,王幹炬坐在馬車裏,尚且聽見了隱約的水聲。
    “縣尊,前麵就是龍王廟了。”周坤騎馬靠近車窗,低聲道,“這附近有個叫坑口的村子,裏正姓楊,是個老實人,在地方上有些威信,已經在江堤上候著了。”
    王幹炬點點頭:“福伯,停車,我們步行上堤。”
    馬車在堤下停穩,王幹炬下了車,抬眼望去——
    一道灰黃色的土堤如巨蟒般蜿蜒在江岸,堤頂寬約兩丈,長滿了枯黃的茅草。堤身用大塊的青石壘砌了護麵,但許多石塊的縫隙裏已經長出蒿草,有些地方的石塊明顯鬆動、脫落,露出裏麵的夯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