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積重難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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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江堤,王幹炬略一沉吟,轉身踱入那座破敗的龍王廟中,對著殘損的泥塑神像靜靜揖了一禮,方才登車,繼續往沙洲嘴行去。
車馬又行了約半個時辰,沙洲嘴便在眼前。
自岸邊遠望,這段江堤似與別處無異,甚至顯得頗為齊整。可待王幹炬一行人登上堤頂,情勢便赫然不同。
此處江心有一片巨大的沙洲,以沙洲為起點,一道以巨石壘砌而成的石磯向江中延伸出來。它宛如一條粗壯的臂膀,強行將大江主河道擠向江寧一側。江水在此被陡然束窄,變得湍急洶湧,白浪翻卷,惡狠狠地持續衝刷、拍擊著堤岸。
不用老把頭下去勘探,王幹炬這個外行也看得出來,臨水一側的堤腳早已被激流掏空,形成數個凹陷的窩膛,上部土體懸空裸露,似齜出的獠牙,搖搖欲墜。
近岸處散落著十餘根新打的木樁,老把頭瞥了一眼,低聲道:“應是有人想以此稍稍分水緩流。”他搖了搖頭,“隻是這般水勢……終究是杯水車薪,估摸著,應該是附近百姓的手筆。”
果然,在江堤上等候的那位裏正被問起時,坦然承認了,這些木樁就是附近幾個村子合夥打下的。
裏正弓著身子,麵帶赧色道:“稟大老爺,我等小民,買不起石料,也請不動工匠,隻能……隻能想這個土法子,盡盡心力。”
王幹炬看著那些簡陋的木樁,又望向江心那霸道堅固的石磯,一時無言。
等一行人到了挽月灣,日頭已近中天。
騎在馬上的周坤突然勒住韁繩,從鞍旁抽出短弓,搭箭便射。
“著!”箭去如流星,遠處草叢中應聲傳來一陣短促的嘶叫。周坤策馬奔去,不多時便擎著一隻棕灰色的獵物回轉,那獵物形似大犬,卻嘴尖耳圓,已斷了氣。
“縣尊,今日運氣不差!”周坤將獵物提到聞聲走出馬車的王幹炬麵前,笑道:“巡堤辛苦,正好拿這獾子犒勞大夥。這時節的獾,膘肥肉厚,最是滋補。”
“獾?”王幹炬從沒見過這動物,細看它爪牙鋒利,不由問道:“如何烹製?味道可好?”
“容易,剝皮去髒,架在火上烤就是。”周坤說:“回頭把這皮子好好鞣製了,給縣尊做副暖手,冬日裏批閱公文,正好禦寒。”
一旁的老把頭此時湊近,用早煙杆撥了撥獾子粗壯的前爪,咂嘴道:“周爺好箭法。老爺您瞧,這爪子,硬如鐵鉤,最善刨土打洞。一窩獾,幾年工夫就能把一段好堤壩掏成馬蜂窩。”
王幹炬這才發現,不遠處的江堤,堤身上,竟赫然分布著數十個大大小小的洞穴,如同巨蟲蛀出的瘡孔。
“如果下官所料不錯,”周坤順著王幹炬的視線看過去,說:“那就是這小玩意幹的,這玩意最喜在堤壩上打洞做窩,尤其這種土質較鬆的舊堤。”
“再怎麽說,也是一塊肉,”王幹炬問:“百姓怎麽不逮?”
“大老爺有所不知,”老把頭咂了咂煙嘴,接過話頭,“這東西狡猾,窩打得深,尋常煙熏水灌都不頂事,非得人力深挖搗毀巢穴不可。但這活兒又累又危險,費工極多。尋常年月,百姓顧著田裏生計,哪有餘力專門整治它?”
王幹炬點點頭,是他想得簡單了。
一行十餘人圍著篝火坐下,那獾子已被利落處置,剝了皮,架在火上烤著。油脂滴落火中,劈啪作響,騰起陣陣焦香。
待烤得金黃,周坤親自操刀分解——王幹炬獨享了一隻後腿,周坤也當仁不讓地撕下另一隻。餘下的骨肉雖不多,卻也細細拆分開來,分與隨行的衙役與老把頭。
眾人就著隨身攜帶的幹糧,各自撚起一塊,或啃或吮。肉雖不多,但油脂豐盈,鹹香滿口,在這江風凜冽的堤岸上,竟也成了難得的慰藉。
“今日就該叫上趙主簿一起來。”王幹炬撕下一縷肉,緩緩嚼著,對周坤道:““他在衙門裏對著十年前的賬冊做預算,不如來這堤上親眼看看實在。”
“縣尊,你這就錯怪趙主簿了。”周坤聞言,搖頭笑了笑:“趙主簿是縣裏的老人了,這江堤是甚鳥樣,他心裏豈能沒數?”
這讓王幹炬有點驚訝了:“那為何從不曾聽他提起。”
還不等周坤回話,王幹炬自己就想明白了:“是了,這麽些年沒有發過大水,再兼具縣裏沒有那麽多餘錢修堤,我又不曾問起,他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吃過午飯,王幹炬命隨行的八個衙役試著在附近尋獾洞、掏獾窩。果然如老把頭所說,眾人累得滿頭大汗,衣裳沾滿泥土草屑,卻隻勉強捉到兩三隻,收獲寥寥。
“這些獾,你們便各自收著吧。”王幹炬看著氣喘籲籲的衙役,擺了擺手,“今日辛苦諸位隨我跑這一遭。既已看完這三處險地,便收拾收拾,打道回府。”
挽月灣離城裏確實遠,待王幹炬的車駕緩緩駛進南京城,天上的太陽已經西斜。
陳念祖和趙文山倒是有眼力見,一早就在縣衙門口迎候。
王幹炬見了,也不例外,今日他出城巡堤,又不曾瞞著誰,巡堤歸來,自然是要尋幾位佐官議事的。
縣衙二堂,眾人坐下後,王幹炬接過王福奉上的熱茶卻未飲,隻沉聲道:“今日巡堤,真乃觸目驚心。三處險關,沒有一處是好相與的。”
“龍王廟粗製濫造,沙洲嘴江水奪基,挽月灣疏於管理,眾位,都說說看,如何是好?”
幾位佐官都閉著嘴不做聲。
“好,既然大家並無良策,那就按我的想法來!”王幹炬也不逼迫這幾個佐官,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意見:“自即日起,用那五萬兩,先把龍王廟的江堤扒了重修,否則,我怕春汛一至,它就要垮了。”
“然後是沙洲嘴……”
提到這個,陳念祖幾人全部抬頭,看著王幹炬,王幹炬隻是擺擺手:“且安心,本官還沒昏聵到拿雞蛋去碰石頭,怎會去糾纏沙洲主人。故當前之策,不過是固本培元,先求不敗——調集人力料石,搶護堤腳,熬過今歲汛期再圖後計。”
“最後是挽月灣,獾患已成堤防大敵,非根治不可,我意,由縣衙張榜懸賞:凡擒獲成年狗獾或搗毀一窩者,賞錢若幹;募巡視江堤、專事剿獾的鄉勇一隊,另給工食。以利驅之,以名誘之,發動民力,剿獾補洞,務求根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