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格物初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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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多了幾分肅殺。遼東戰事膠著,中原流寇肆虐的消息不斷通過猴子的信息網絡傳到朱炎案頭。朝堂之上,因遼餉加征引發的餘波未平,各方勢力在具體執行和後續政策上依舊明爭暗鬥。朱炎謹守其位,除了出色完成都水司的本職工作,將更多精力投入到他早已留意的一個領域——工部管轄下的軍器局與兵仗局。
    這兩個機構負責製造、儲存和管理朝廷的武器裝備,其中便包括火器。朱炎深知,在即將到來的更大動蕩中,先進的技術,尤其是軍事技術,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利用工部官員的身份,以“核查物料耗用、巡視庫儲安全”等正當理由,開始頻繁接觸這兩個部門的主事官員和底層工匠。
    他並未一上來就指手畫腳,而是以一個謙虛的學習者姿態,仔細觀察現有的火銃(鳥槍)、火炮的形製、工藝流程,耐心傾聽老工匠們講述製造中的難點與竅門,比如鐵質不均、鑽孔偏差、閉氣性問題以及火藥配比的不穩定等。這些在明代工匠看來是“手藝”和“運氣”的問題,在朱炎眼中,卻是可以通過標準化流程、改進冶金技術、引入初步的度量衡和機械輔助來解決的“工程”問題。
    他首先選擇了一個相對容易切入的點——火藥配比。此時明軍使用的火藥雖有大致比例,但缺乏精細提純和均勻混合工藝,威力與穩定性參差不齊。朱炎憑借模糊的化學知識,知道硝、硫、炭的純度與顆粒度至關重要。他並未提出超越時代的概念,而是以“欲求火藥品性劃一,便於倉儲、運輸及臨陣施用”為由,私下找到一位因手藝精湛而有些孤傲的老火藥匠,探討能否通過改進硝、硫的提純方法(如多次溶解、結晶),以及使用特定規格的銅篩來控製炭粉和硝硫顆粒的大小,並嚐試用木製滾筒進行更長時間的均勻攪拌。
    老匠人起初不以為然,但朱炎態度誠懇,且所言似乎暗合某些他摸索半生才得的經驗,便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在朱炎提供的小額“實驗經費”支持下,於軍器局角落的一個廢棄工坊裏,偷偷進行改良試驗。數次失敗後,他們最終得到了一批色澤、顆粒度更為均勻的火藥。經小範圍試放,其燃燒速度和爆發力果然比尋常火藥穩定且略有提升。此事雖未張揚,但卻讓那位老匠人和他手下的幾個學徒對這位年輕的朱員外郎刮目相看,隱有效力之心。
    與此同時,朱炎也開始留意軍器局庫存的、一些因設計缺陷或製造粗劣而棄置的舊式火器,尤其是幾門輕型火炮。他憑借超越時代的空氣動力學和結構力學常識,看出這些火炮的炮身比例、炮耳位置乃至火門設計都存在優化空間。他同樣沒有直接提出改造方案,而是將這些觀察記錄下來,結合自己對現有精良火炮的測繪,繪製了一些修改草圖,並附上簡短的原理說明(仍以傳統“力學”詞匯包裝),私下請教徐博士是否認識精通此道的致仕老臣或隱逸學者。
    徐博士對朱炎涉足軍器領域初時有些意外,但聽聞其是從“穩固國本”、“增強武備”的角度出發,且行事如此謹慎務實,便也不再阻攔,反而為他引薦了一位因得罪權貴而閑居在京的原兵部職方司主事。此人姓方,對輿地、兵備素有研究,尤好器械。朱炎以晚輩之禮拜訪,虛心求教,將自己的一些“粗淺想法”以探討的口吻說出。方主事起初隻是敷衍,但聽著聽著,神色便凝重起來,與朱炎就幾個關鍵參數反複辯論推演,竟有大半日之久。最終,方主事長歎一聲:“朱員外郎之思,天馬行空卻又能落於實地,深諳力格之學,老夫不如也!若照此略加修改,此等廢炮或可煥發新生,用於城防、舟師,當有奇效!”
    得到方主事的認可,朱炎心中更有底氣。但他依舊沒有急於求成,而是將整理好的火藥改良記錄和火炮優化思路,連同方主事的評價,秘密抄錄了一份,通過絕對可靠的渠道,直接呈送給了對他已有印象的崇禎皇帝,奏報的標題謙稱為《工部都水清吏司員外郎臣朱炎謹呈芻議火器改良二三條》,通篇以“臣偶有所得,不敢自專,伏乞聖覽”的謙卑語氣書寫,重點強調其“所費無幾,而於武備或有小補”。
    這一次,他沒有選擇在朝堂上公開奏對,而是走了密奏的渠道,既避免了過早暴露引起不必要的紛爭和阻撓,也更能體現其純然的“忠君體國”之心。
    奏疏呈上後,如石沉大海,許久沒有回音。朱炎並不焦急,他知道皇帝必然看到了,隻是在權衡。他繼續按部就班地處理部務,經營關係,鞏固根基,同時指示猴子,信息網絡要開始留意京營、邊軍對火器的使用情況和需求,以及是否有西洋傳教士或商人帶來域外火器技術的消息。
    他像一個耐心的園丁,在名為“技術革新”的土壤裏,悄然埋下了幾顆種子。他並不確定哪一顆會先發芽,但他相信,隻要時機合適,這些提前的準備,終將發揮出意想不到的力量。而他自己,也在這不斷的探索與布局中,逐漸從一個純粹的官僚,向著一個集權力、實務與技術眼光於一身的複雜角色演變。前方的道路,依然迷霧重重,但他手中的工具與底牌,正在一點點地增加。
    第三十四章帝心默察
    朱炎那份關於火器改良的密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並未立即激起顯眼的浪花。朝堂之上,一切如舊,關於遼餉、關於流寇、關於黨爭的喧囂依舊是每日的主題。工部衙門的案牘依舊堆積如山,河工漕運的瑣事依舊需要他悉心處理。但朱炎能隱約感覺到,一些微妙的變化正在發生。
    首先是在工部內部。數日後,一位麵孔陌生、身著錦衣衛服飾的低級軍官來到都水司衙署,聲稱奉上命核對部分舊檔,點名要調閱近十年軍器局、兵仗局與都水司在物料(尤其是木料、銅鐵、硝石)交接方麵的部分記錄。此人行事低調,問話卻切中要害,對幾個關鍵時間節點和數字異常敏感。吳郎中有些惶惑,朱炎卻心中了然,知道這必然是皇帝對密奏內容產生了興趣,派人進行核實。他不動聲色,吩咐屬下全力配合,自己則避嫌不出麵,隻從旁觀察。
    與此同時,徐博士那邊也傳來隱晦的消息,言道宮中近侍提及,陛下近日於文華殿獨處時,曾向侍講學士問及前代《武經總要》及《火龍經》中關於火器製造的記載,並似乎對“西洋銃炮”略有垂詢。徐博士讓朱炎“稍安勿躁,靜待天時”。
    朱炎心中更加篤定。他知道,自己的密奏已經引起了皇帝足夠的重視,但生性多疑的崇禎絕不會僅憑一紙奏章就輕易采納。他需要更確鑿的證據和更穩妥的時機。於是,他更加專注於本職工作,將都水司的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尤其在涉及與軍器製造相關的物料調撥、工匠征用等環節,力求高效、透明,不給任何人留下把柄,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不僅“能言”,更能“實幹”。
    他對“明理堂”圈子的引導也愈發深入。在一次小範圍聚會中,他並未直接談論火器,而是從《考工記》和《天工開物》談起,引申出“格物致知”、“器利工善”對於強國的重要性,並巧妙地將話題引向如何將看似玄妙的“力格之學”(物理學)應用於改善農具、水利器械乃至軍器製造。他那些經過包裝的現代工程學理念,如標準化、量化管理、效率優化等,在這些渴望實學的官員心中播下了種子,慢慢改變著他們的思維方式。這個小圈子的向心力與日俱增,已成為朱炎在京城官僚體係中不可或缺的智囊與潛在執行團隊。
    家鄉的局勢依舊牽動他的心弦。趙虎來信,詳細匯報了民壯隊伍在幾次小規模擊退流寇潰兵騷擾中的表現,證明了其編練的有效性,但也暴露了裝備不足、缺乏實戰經驗等問題。張承業則憂心忡忡地提到,河南巡撫似乎有意抽調各縣民壯組成“協剿營”,這很可能導致朱炎辛辛苦苦培養起來的地方自衛力量被輕易消耗掉。
    朱炎沉思再三,回信做出指示:首先,充分肯定趙虎等人的功績,要求他們總結經驗,加強針對性訓練;其次,關於“協剿營”,他讓張承業聯合王員外等士紳,以“保境安民,民壯不宜輕動,且糧餉器械皆由地方自籌,恐難遠調”為由,向府縣乃至巡撫衙門委婉陳情,盡量拖延或避免被抽調。同時,他密令猴子,通過車馬行網絡,設法與一些信譽尚可的民間私鑄坊建立聯係,嚐試秘密采購或定製一批質量更好的刀槍、弓箭乃至少量火銃,拆解後混雜在普通貨物中,分批運回商丘,以加強民壯裝備。此舉風險極大,但亂世將至,他不得不未雨綢繆。
    時間在等待與布局中悄然流逝。轉眼已近夏末,就在朱炎幾乎以為火器之事已被皇帝擱置時,宮中突然傳出旨意,擢升朱炎為工部郎中(正五品),仍掌都水清吏司事。升遷的緣由明發邸報,是“勤勉王事,於河工漕運屢有建樹”,隻字未提火器之事。
    然而,朱炎心中明白,這次升遷,恐怕與那份密奏不無關係。這是皇帝對他能力的進一步認可,也是對他忠誠的一種無聲獎賞,或許更是一種期待——期待他能在更高的位置上,做出更實際的成績。那位曾來核查檔案的錦衣衛軍官,在升遷旨意下達後,又一次“偶然”路過都水司,對朱炎拱手道賀時,低聲快速說了一句:“陛下留意火器久矣,望郎中大人繼續用心。”此言更是印證了朱炎的猜測。
    站在新的職位上,朱炎感到肩上的責任更重,手中的權柄也更大。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並在帝國最高統治者心中留下了“幹練、務實、可堪任用”的印象。但這僅僅是開始,他改良技術、積蓄力量、匡扶國事的理想,依然前路漫漫。他必須更加謹慎,更加努力,在這帝心默察、波瀾暗湧的時局中,一步步地將自己的理念,變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