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人心,最危險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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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霧籠罩著深圳河,落馬洲村在月色下顯得格外寧靜。李老八坐在自家後院的倉庫裏,就著一盞煤油燈清點著木箱裏的貨物;五百件橡膠雨衣整齊疊放,旁邊的紙箱裏是成堆的“惠香”牌方便麵和紅燒肉罐頭。他蘸著口水,又數了一遍手中的銀元,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兩年前,李老八還隻是個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貨郎,從停泊尖沙咀的西洋船上淘些針線、紐扣、小鏡子,挑到幾十裏外的村鎮叫賣。風裏來雨裏去,一天掙不了幾個銅板。那時的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今天三進的大宅院,後院這個能堆幾百箱貨的倉庫,還有屋裏那個從佛山買來的小妾。
    一切都從沙頭角中華街批發市場開埠開始變了。憑著落馬洲靠近特區的便利,他成了第一批拿到特區居民身份的人。借著這個身份帶來的優惠,他開始從特區工廠批發那些緊俏貨:汽油防風打火機、橡膠雨衣雨鞋、新式扳手鉗子。起早貪黑幹了半年,他就從挑擔叫賣變成了坐地批發。如今,從江西贛州來的客商都會直接找到他家裏要貨。
    “隻要有錢賺,親閨女都能賣出去。”這是李老八常掛在嘴邊的話。村裏人聽了直搖頭,但看著李家一天天蓋起的青磚大瓦房,也隻能在背後啐一口:“發昧心財的貨!”
    李老八不在乎。他隻知道,上個月剛用一百塊銀元給在特區學堂上學的兒子買了個自行車,下個月還要給老父親做六十大壽,準備擺三十桌流水席。錢,永遠不夠用。
    所以當“老朋友”劉老二找上門時,李老八幾乎沒怎麽猶豫。
    劉老二是惠東縣有名的混混,兩人是在一次商品交易中認識的。那時的劉老二還是煙館看場子的打手,李老八已經是個小批發商。兩人喝過幾次酒,算是酒肉朋友。後來劉老二因火燒莊稼逃到外地,斷了聯係。沒想到幾個月不見,這個混混竟然搖身一變,成了“還鄉團”的頭目,還在奇襲稔山鎮後名聲大噪。
    “老八哥,發財的路子來了。”劉老二第一次登門時,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英軍那邊需要一批貨,雨衣、打火機,價錢是黑市價的三倍。”
    李老八心頭一跳。特區進入一級戰備後,這些戰備物資早就禁止出口了,黑市上的價格翻了五倍不止。但他麵上不動聲色:“劉老弟,這可是殺頭的買賣。”
    “所以才找你老哥嘛!”劉老二湊得更近,“誰不知道你在特區門路廣?再說,有錢不賺王八蛋,這可是你說的。”
    第一次交易很小,隻有五十件雨衣。李老八讓心腹夥計趁夜用漁船運過河,在蘆葦蕩裏交接。第二天,他就收到了沉甸甸的一袋銀元——足足一百五十塊,抵得上他平常半個月的利潤。
    第二次,一百件雨衣外加一百個打火機。銀元變成了三百塊。
    李老八的膽子越來越大。他想,反正隻是賣貨,又沒泄露什麽軍情。再說了,那些雨衣打火機,洋人買去又能怎樣?還能當槍使不成?
    直到劉老二第三次登門,開出的單子讓他倒吸一口涼氣:雨衣五百件、方便麵兩百箱、罐頭一百箱。
    “劉老弟,這、這數目太大了……”李老八的聲音有些發顫。
    “不大怎麽賺錢?”劉老二翹著二郎腿,“老八哥,這批貨的價錢,夠你在特區再買兩套宅子。再說了,”他壓低聲音,“英軍那邊說了,隻要這批貨到位,以後所有軍需采購都從你這走。到時候,你可就不是落馬洲的李老八,是整個珠江 三角洲的李大掌櫃了!”
    貪婪最終戰勝了恐懼。李老八咬了咬牙:“貨我有,但怎麽運?這麽多東西,得好幾船才能拉走。”
    “這個簡單,”劉老二笑道,“你告訴我路線,我們自己來取貨。就定在十一月十五晚上。”
    十一月十五,正是英軍從沙井登陸的日子。
    那天傍晚,李老八站在自家閣樓上,用特區產的望遠鏡望向深圳河對岸。他看見特區的主力部隊一車車往北邊開,聽說都去了深圳河對岸5公裏外的前線布防。落馬洲這一帶,隻剩下些民兵巡邏。
    “老天爺都在幫咱們啊。”他喃喃自語,心裏最後一絲不安也消散了。他盯著桌上的銀元,眼前閃過兒子騎自行車的笑臉、老父親的壽宴排場,又想起特區民警上門宣傳‘戰備物資禁售’時的警告,手心的汗把銀元浸得發滑 ;他知道這是殺頭的買賣,可‘珠江 三角洲李大掌櫃’的誘惑,像毒藤纏緊了他的心髒。
    夜幕降臨後,李老八派心腹小廝撐著小船到入海口接應。他自己坐在堂屋裏,泡了一壺上好的鐵觀音,慢悠悠地品著。牆上掛著的西洋自鳴鍾嘀嗒作響,時針指向晚上九點。
    門外傳來腳步聲,不是小廝的。李老八剛起身,門就被推開了。
    進來的人讓他愣住了:不是劉老二,而是一個高鼻深目、金發碧眼的洋人軍官。軍官身後,是全副武裝的士兵,猩紅色的軍裝刺得人眼疼。
    “你、你們……”李老八的聲音卡在喉嚨裏。
    劉老二從人群後鑽出來,臉上堆著諂媚的笑:“老八哥,這位是英軍的布朗少校。少校,這就是我跟您說的李老板,特區裏沒有他弄不到的貨。”
    布朗少校打量著這個矮胖的中國人,用生硬的中文說:“李,帶我們去八仙嶺隧道。”
    “隧、隧道?”李老八的腦子嗡的一聲,“不是說好隻取貨嗎?那、那是軍事要地,去不得啊!”
    一支冰冷的燧發手槍抵住了他的太陽穴。布朗少校的另一隻手舉起一個鹿皮袋子,鬆開係繩:嘩啦啦,金燦燦的英國金幣灑在桌上,在煤油燈下閃著誘人的光。
    “帶路,這些是你的。”布朗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不帶路,”他扣動擊錘,發出哢噠一聲,“你現在就死。”
    李老八雙腿一軟,癱坐在椅子上。他看著桌上的金幣,又看看抵在頭上的槍口,冷汗浸透了內衫。許久,他顫抖著伸出手,抓起了幾枚金幣。
    “我……我帶路。”
    八仙嶺隧道像一條巨蟒,蟄伏在群山之間。這條全長三百米的隧道,是尖沙鐵路的咽喉。當初為了修它,特區動員了數百工人,用了一年多時間,還犧牲了三個開山工。如今,鐵軌從這裏穿過,將特區的前線與後方緊緊連接。
    這樣一個要地,特區自然不會不設防。即便兵力再緊張,指揮部還是在這裏部署了一個加強排,四十二名士兵,配備兩門60毫米迫擊炮和一挺輕機槍。排長叫陳水生,是個二十一歲的客家子弟,三個月前剛從新兵訓練營畢業。
    “都打起精神!”陳水生沿著塹壕巡視,“雖然咱們在後方,但越是這樣越不能鬆懈。二班長,把你的崗哨再往前推五十米。”
    “排長,這大半夜的,連個鬼影都沒有。”有士兵小聲嘀咕。
    陳水生瞪了他一眼:“鬼影沒有,人影呢?英軍今天已經在沙井登陸了,誰知道會不會玩陰的?”
    話雖這麽說,陳水生心裏其實也不太緊張。上級通報說英軍主力都在北邊,距離八仙嶺幾十裏呢。他們這個排的任務更多是象征性的展示特區的控製力。
    午夜時分,月亮升到中天。農曆十月十二的月光很亮,將山野照得一片銀白。
    哨兵王二狗趴在最前沿的哨位上,瞪大眼睛盯著前方的樹林。他是海南人,一個月前才隨援軍來到特區。夜裏山風很涼,他裹緊了身上的棉大衣,心裏盤算著等仗打完了,要用攢下的津貼回家娶媳婦。
    就在這時,他看見林子裏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王二狗屏住呼吸,悄悄拉動了槍栓。又是一動,這次他看清了,是一個貓著腰的人影,正借著樹木的掩護向這邊摸來。
    “站住!口令!”王二狗大喝一聲,同時扣動了扳機。
    “砰!”
    槍聲撕裂了夜的寧靜。
    戰鬥在瞬間打響。
    布朗少校見偷襲敗露,立刻下令強攻。三百五十名英軍士兵從藏身的山坳中湧出,他們是第18皇家愛爾蘭聯隊的精銳,參加過拿破侖戰爭的老兵。這些人在印度、在非洲、在加勒比打過無數仗,最擅長的就是這種小規模突襲。
    而特區這邊,陳水生的加強排雖然武器先進,卻都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81式自動步槍的火力確實凶猛,但在夜戰中,缺乏經驗的士兵往往一梭子掃出去,連敵人的影子都沒打著。反倒是英軍那些燧發槍,雖然射速慢,但在五十米內精度驚人,每一聲槍響幾乎都伴隨著特區士兵的悶哼。
    “迫擊炮!快打迫擊炮!”陳水生趴在塹壕裏大喊。
    炮手們手忙腳亂地調整參數,試射了三發才有一發落入敵群。轟的一聲,幾名英軍被炸飛。但剩下的立刻散開,躲到岩石和大樹後,炮彈的殺傷效果大打折扣。
    如果不是那挺輕機槍持續掃射壓製,英軍早就衝上陣地了。
    戰鬥持續了半小時,槍聲驚動了兩公裏外的軍地村。
    “是隧道那邊!”村裏民兵隊長抓起56半自動就往外衝。很快,上百名民兵和更多村民抄起武器——有大刀、有鋤頭、有土銃,跟著向隧道方向湧去。
    黑暗中,不知誰喊了一聲:“點火把!照亮了好打!”
    這個致命的錯誤決定,讓舉著火把衝鋒的民兵和百姓成了活靶子。燧發槍的鉛彈在火光中呼嘯而來,衝在最前麵的人像割麥子一樣倒下。鮮血染紅了山路,慘叫和怒吼混成一片。
    但沒有一個人後退。活著的人跨過同伴的屍體,趁著英軍裝彈的間隙,咆哮著衝入敵陣。
    “弟兄們,上刺刀!”陳水生看見百姓衝上來了,知道不能再射擊了,大吼一聲跳出塹壕。
    肉搏戰在月光下展開。這是兩個時代的碰撞:英軍標準的貝貝克刺刀對特區士兵的槍刺,民兵的大刀鋤頭對英軍的軍刀。八一杠和56半因為槍身短,在白刃戰中反而不如農具好使。一個客家老漢揮舞著鋤頭,硬生生砸碎了一個英軍士兵的頭骨;一個年輕民兵用大刀砍斷了刺來的槍管,自己也被另一把刺刀捅穿胸膛。
    當趙剛率領警衛連乘火車緊急趕到時,戰場已經安靜下來。
    月光照著一地屍骸。英軍丟下一百二十多具屍體撤退了,特區這邊,加強排能站著的隻剩十四人。參戰的民兵和百姓,傷亡超過百人。軍地村那個總愛在村口榕樹下講古的老阿公,此刻靜靜地躺在地上,手裏還緊握著一把柴刀。
    趙剛蹲下身,輕輕合上了老阿公的眼睛。他站起來,望著滿目瘡痍的戰場,對身邊的穿越者戰友說:“看見了嗎?再先進的武器,不能包打天下。”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那是往前線運送補給的列車。八仙嶺隧道保住了,鐵路線沒有中斷。
    但有些人心的防線,早已崩塌得無聲無息。
    落馬洲村,李老八的貨棧裏一片狼藉。英軍撤退時洗劫了這裏,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搬不走的砸得粉碎。那個裝金幣的鹿皮袋子,自然也被搶了回去。
    布朗少校臨走前,一腳踹翻了跪地求饒的李老八,然後拔出軍刀,轉身劈向還在賠笑的劉老二。刀光一閃,劉老二的人頭滾出老遠,眼睛還瞪得大大的,似乎不明白為什麽。
    英軍乘船消失在深圳河下遊。李老八癱坐在血泊裏,看著劉老二的無頭屍體,看著自己被洗劫一空的貨棧,看著滿地狼藉。
    他忽然抬起手,開始狠扇自己耳光。
    一下,兩下,三下……清脆的耳光聲在空蕩蕩的貨棧裏回蕩,仿佛混合著遠處軍地村隱約傳來的哭泣聲,在這個血腥的夜晚,久久不散。
    而此時的梧桐山前線,特區士兵們還在沉睡。他們不知道,今夜有一場戰鬥已經打響又結束,有一批同胞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有一種背叛已經種下苦果。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