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母親:“以後可就指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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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都市的晨曦,尚未完全驅散城中村小巷裏的潮濕與昏暗,張豔紅那部屏幕裂紋的舊手機,便如同一個設定好的鬧鍾,尖銳地響了起來。那鈴聲在狹小寂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刺耳,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催促意味。
張豔紅幾乎是驚跳著從淺眠中醒來。昨晚的狂喜、茫然與隱約的不安交織在一起,讓她一夜輾轉反側,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此刻被鈴聲驚醒,心髒怦怦直跳,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她摸索著抓過手機,屏幕上閃爍的,正是那個她既期盼又隱隱畏懼的北方家裏的號碼。
是母親。比她預想的還要早。
她深吸一口氣,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醒一些,按下了接聽鍵:“媽……”
“豔紅!”電話那頭,王桂花的聲音如同高音喇叭,穿透力極強,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急切,完全沒有清晨的困倦,反而像是打了雞血,“咋樣?睡醒沒?今天沒啥事吧?可別耽誤了正事!”
一連串的問題劈頭蓋臉砸過來,張豔紅有些發懵,下意識地回答:“醒、醒了……今天……今天沒啥事,就是等著周一去報到……”
“沒啥事就好!可得養足精神!”王桂花的聲音斬釘截鐵,“我跟你爸,還有你哥,昨晚一宿都沒睡踏實!就琢磨你這事兒了!”
張豔紅心裏微微一沉。一宿沒睡踏實?琢磨她的事?她幾乎能想象出那幅畫麵:昏黃的燈下,母親如何主導著話題,父親如何沉默地抽煙,哥哥如何眼巴巴地期待著。一股熟悉的、沉重的壓力感,順著電話線蔓延過來。
“媽,你們別太操心……”她試圖寬慰,聲音微弱。
“不操心能行嗎?這是天大的事!”王桂花立刻拔高音調,語氣帶著一種“你太不懂事”的責備,“豔紅啊,你可得給媽聽好了,這話,媽得跟你說道說道,掰開了揉碎了說!”
王桂花頓了頓,仿佛在醞釀情緒,電話那端傳來她清喉嚨的聲音,然後,她的語氣變得異常“語重心長”,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混合著關愛與強勢的複雜調子:
“豔紅,你知道咱家是啥情況。你爸那廠子,半死不活,指不定哪天就關門了。你哥呢,在縣裏也沒個正經事由,對象都難找。媽這心裏,天天跟油煎似的!”
張豔紅握著電話,沉默地聽著。這些話,她從小聽到大,每一個字都像刻在骨子裏。家庭的困境,是她永遠無法擺脫的背景音。
“以前呢,媽對你要求是高了點,讓你早早出去幹活,也是沒辦法的事。”王桂花話鋒一轉,開始了她的“情感鋪墊”,“家裏就這個條件,媽也是盼著你能幫襯一把,咱這一家子,總得活下去,對不對?媽知道你心裏有委屈……”
這罕見的、近乎“道歉”的語氣,讓張豔紅鼻子一酸。母親從未用這種口氣跟她說過話。一絲微弱的暖意和酸楚交織著湧上心頭。
然而,這溫情脈脈的麵紗隻維持了不到十秒。
“可現在不一樣了!”王桂花的聲音陡然變得高昂、熱烈,像發現了寶藏的探險家,“豔紅!你出息了!你進了大公司!這是咱老張家祖墳上冒青煙了!你可是給咱全家爭了口氣!”
張豔紅能感覺到母親在電話那頭激動地拍著大腿或是桌子。
“媽跟你說,這機會,多少人盼都盼不來!你可得給我死死抓住了!以後啊——”王桂花拖長了音調,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重重地敲打在張豔紅的心上,
“——以後,咱家可就看你的了!媽以後可就指望你了!”
“以後可就指望你了!”
這九個字,像一道沉重的枷鎖,穿過千山萬水,精準地套在了張豔紅剛剛因為獲得新工作而挺起一點的脖頸上。她感覺呼吸一窒。
王桂花完全沉浸在自己規劃的藍圖中,根本不給女兒消化這句話的時間,繼續滔滔不絕地“叮囑”起來,語氣變得具體而充滿算計:
“你哥那對象,人家女方家開口就要縣城一套房,首付就得十幾萬!這錢,以前咱想都不敢想!現在你有這工作了,攢上一年半載,肯定沒問題!等你哥成了家,生了娃,媽這心事就算了了!”
“還有咱家這房子,你看都破成啥樣了?夏天漏雨冬天漏風!等你有錢了,咱也翻新翻新,蓋個兩層小樓,讓村裏人都瞧瞧!”
“你爸身體也不如從前了,那破廠子的活兒又累又掙不著錢,以後要是幹不動了,還得指望你養老呢!”
“你在大公司,見的世麵大,認識的人多,心眼活泛點,看看有沒有啥門路,給你哥也尋摸個輕鬆點的營生……他好歹也是個男勞力,總不能一輩子瞎混……”
王桂花一句接一句,將家庭所有的困境、所有的期望,像卸貨一樣,毫無保留地、沉甸甸地全都堆到了張豔紅的肩上。她描繪的未來,美好而具體,但每一個美好的畫麵,都需要張豔紅用她尚未到手、甚至不知能否勝任的工資去兌現。
張豔紅握著電話的手,指尖冰涼。最初的那麽一絲因為母親“理解”而產生的暖意,早已被這鋪天蓋地的“指望”澆得透心涼。她張了張嘴,想說說大城市的開銷,說說新工作的不確定性,說說自己心裏的沒底和害怕……
但王桂花根本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
“豔紅,媽知道你不容易。”王桂花最後又用上了那種“體諒”的語氣,但聽起來虛偽而冰冷,“剛去肯定難。但再難也得挺住!想想咱家,想想你哥,想想爸媽養你這麽大不容易!你可得爭氣啊!”
“行了,電話費貴,不說了。你記住媽的話!周一報到,給我精神點!別丟人!發了工資,趕緊給家信兒!聽見沒!”
不等張豔紅回應,王桂花便幹脆利落地掛了電話,仿佛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的部署。
“嘟……嘟……嘟……”
忙音響起。
張豔紅緩緩放下手機,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她坐在床沿,低著頭,看著地上自己那雙陳舊的皮鞋。
房間裏很安靜,窗外城中村白天的嘈雜聲開始隱隱傳來。但她仿佛什麽都聽不見了。
“以後可就指望你了……”
母親的話,像複讀機一樣,在她腦海裏反複回響。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擔。
她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個看似能改變命運的機會。但在家人眼中,這個機會不屬於她個人,而是屬於整個張家。她不是要去開啟新生活,而是要去承擔起拯救一個家庭於貧困和水深火熱的重任。
喜悅,早已蕩然無存。剩下的,是一種比麵試失敗更深、更無助的恐慌。她仿佛看到,前方等待她的,不是光明的坦途,而是一條更加艱辛、被家人的期望鞭策著、不得不拚命向前奔跑的荊棘路。
她抬起頭,望向窗外那一小片被高樓切割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陽。眼淚無聲地滑落,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一種近乎絕望的沉重。
這份工作,究竟是命運的饋贈,還是一張更沉重的賣身契?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人生,似乎更加不屬於自己了。母親的“指望”,像一條無形的鞭子,已經懸在了她的身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