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燭淚燙心,舊恨新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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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火在易府書房裏不安地跳躍,將淩霜蒼白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她靠在寬大的紫檀木圈椅裏,左肩被淩雪手下刀鋒劃開的傷口,在昏黃光線下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詭異速度彌合——皮肉翻卷處,金紅色的微光如細小的活蛇般遊走、糾纏,最終隻留下一道淺淺的、泛著青痕的印子。這非人的愈合速度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重的冰冷,仿佛連疼痛都被剝離,隻剩下一種被異物徹底占據的麻木。
    易玄宸坐在她對麵,指節分明的手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柄匕首。刀身雪亮,映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也映著淩霜臉上尚未褪盡的驚悸與狼狽。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混合著書房特有的墨香與沉水香,凝滯得令人窒息。他擦拭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磨骨吸髓般的壓迫感,每一寸刀刃被撫過,都像在淩霜緊繃的神經上刮過。
    “夫人,”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平滑,如同上好的絲綢,卻裹著冰渣,“淩雪的話,你聽清了?”
    淩霜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觸碰到袖口一處早已幹涸、卻仿佛永遠洗不淨的暗紅血跡——那是亂葬崗的風雪裏,她自己的血,也是王二狗的血。她強迫自己抬起眼,迎上易玄宸的審視。那目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她皮囊之下,那具由骨血與妖魂共同構築的軀殼,直抵她靈魂深處翻騰的混亂。
    “聽清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像被砂紙磨過,“柳氏……買通產婆,誣我生母不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冰碴,帶著血腥味。
    易玄宸停下擦拭的動作,匕首的尖端輕輕抵在桌麵,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嗒”響。他身體微微前傾,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更顯出一種洞悉一切的森然:“所以,當年淩震山將你拖入亂葬崗,並非僅僅因為你是‘孽種’。而是因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柳氏精心構陷的‘罪證’,是戳破她謊言的活口。她必須讓你徹底消失,連同你母親蒙受的不白之冤一起,埋進那片死人堆裏。”
    書房裏靜得可怕,隻有燭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淩霜感覺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鬆開,血液衝上頭頂,又在瞬間凍結。原來如此!原來那漫天風雪中父親冰冷的眼神,繼母刻毒的咒罵,打斷肋骨的劇痛,甚至亂葬崗屍堆裏瀕死的絕望……這一切的根源,竟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構陷!母親蘇氏溫婉的容顏在記憶中閃過,帶著她永遠無法理解的隱忍和哀愁。原來那哀愁底下,是如此深重的汙蔑與背叛!
    一股灼熱的氣流猛地從她丹田深處炸開,帶著彩鸞妖魂特有的暴戾氣息,瞬間衝向四肢百骸。她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這自殘般的痛楚壓下那幾乎要衝破天靈蓋的恨意與妖力。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隱隱有金紅色的光芒在皮膚下不安分地脈動。
    “嗬……”一聲短促的、帶著血沫氣息的冷笑從她唇邊溢出,打破了死寂,“柳氏……好手段。為了踩著我母親的屍骨上位,連‘孽種’這種髒水都潑得出來。”她抬起眼,那雙曾被易玄宸評價為“眼神太沉”的眸子裏,此刻翻湧著駭人的金紅色旋渦,如同地獄熔岩的倒影,“淩震山呢?他……就真信了?”
    易玄宸的指尖在匕首柄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而冰冷的聲響,如同在為這樁陳年血案計數。“信與不信,重要嗎?”他語氣平淡,卻字字誅心,“一個被‘不貞’汙名纏身的女人,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兒,對於一個誌在軍功、急需穩固地位的將軍而言,是累贅,是恥辱,是隨時可能引爆的火藥桶。柳氏的構陷,恰好給了他一個最‘合理’、最‘幹淨’的處置方式——棄之如敝履,永絕後患。”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淩霜微微顫抖的身體,“他需要的,隻是一個能為他帶來助力、鞏固地位的‘好妻子’和‘好女兒’。比如,柳氏,以及她生的淩雪。”
    “所以,我母親的死……”淩霜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瞬間被她自己死死壓住,化為一種近乎破碎的氣音。她猛地抬手,捂住劇痛欲裂的額頭,仿佛要將那些洶湧而至的、帶著血腥味的記憶碎片硬生生按回去。產婆那張諂媚貪婪的臉,柳氏假惺惺的悲戚,父親冰冷決絕的背影……無數畫麵在腦海中瘋狂衝撞、撕扯。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與憤怒,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她的心髒,越收越緊。
    易玄宸沒有立刻回答。他起身,繞過書桌,走到淩霜麵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了她。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涼意,輕輕拂過她捂住額頭的手背。那觸碰很輕,卻像帶著電流,讓淩霜渾身一僵,體內躁動的妖力竟奇異地平息了一瞬。
    “你母親蘇氏,”易玄宸的聲音低了幾分,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探究的意味,“她的死,恐怕也並非那麽簡單。”他俯視著她,目光似乎穿透了她,落在更遙遠、更幽暗的地方,“柳氏構陷‘不貞’,或許隻是第一步。一個‘不貞’而死的女人,和一個‘病逝’的夫人,在淩震山眼中,結局並無不同。但對你母親而言,這其中,恐怕藏著更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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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霜猛地抬頭,眼中那翻湧的金紅旋渦瞬間凝固:“什麽秘密?”
    易玄宸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淩霜胸前。那裏,貼身佩戴著那半塊從柴房牆縫裏找出的火焰紋玉佩。玉佩在燭光下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光澤,但此刻,那火焰紋路的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瑩白光點一閃而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
    易玄宸的指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鄭重,輕輕觸碰到了那半塊玉佩冰涼的表麵。
    就在他指尖觸碰到玉佩的刹那——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共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從玉佩中湧出,沿著淩霜的指尖、手臂,直衝她的心口!與此同時,她腦海中“轟”的一聲巨響,仿佛有什麽塵封了十二年的枷鎖被這股力量猛地撞開!
    不是清晰的畫麵,而是破碎的、帶著強烈情緒的感知碎片:
    母親蘇氏蒼白而溫柔的臉,在昏暗的燭光下,眼神裏充滿了無盡的恐懼與不舍。她緊緊握著年幼淩霜的手,聲音微弱卻急促:“霜兒……記住……玉佩……寒潭……照歸人……”
    柳氏尖刻的咒罵聲如同毒蛇般鑽入耳膜:“賤人!還敢嘴硬!產婆都招了!你與那戲子私通,珠胎暗結!這孽種……留不得!”
    產婆那張因貪婪而扭曲的臉,在黑暗中閃爍著油滑的光,手裏掂量著沉甸甸的銅錢:“夫人放心,老身保管讓這小賤種一出世就背上‘野種’的名聲!蘇氏……哼,一個不貞的女人,死了也是幹淨!”
    父親淩震山站在門外,背對著她們,身影僵硬如鐵。他沒有怒吼,沒有質問,隻有一片令人心寒的死寂。那沉默,比任何斥責都更冰冷,更絕望。
    “呃啊——!”淩霜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猛地蜷縮起身體,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桌沿。玉佩貼著心口,那冰涼此刻卻如同烙鐵,灼燒著她的靈魂。原來……原來母親臨終前反複念叨的“寒潭月,照歸人”,竟是對她最後的指引和遺願!原來那所謂的“不貞”,竟是柳氏用銅錢買來的、潑向母親和她身上的、最惡毒的髒水!而父親……他的沉默,竟是默認,是幫凶!
    巨大的悲慟、滔天的恨意,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她。體內屬於彩鸞的妖力,被這極致的情緒徹底引爆,再也無法壓製!金紅色的妖力如同失控的岩漿,在她經脈中瘋狂奔湧、咆哮!她周身散發出無形的威壓,書房內的燭火猛地一躥,瞬間拉長、扭曲,映在牆壁上的影子劇烈地晃動、變形,仿佛一頭擇人而噬的凶獸即將破籠而出!
    “淩霜!”易玄宸低喝一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閃電般出手,寬大的手掌帶著一股沉穩而強大的力量,重重按在淩霜的後心!一股精純溫和、卻又帶著不容抗拒意誌的內力,如同無形的堤壩,悍然撞入她狂暴的妖力洪流之中!
    “呃!”淩霜身體劇震,如同被巨錘擊中,喉頭一甜,一口逆血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體內狂暴的妖力與易玄宸那股沉穩的力量激烈碰撞、絞殺,讓她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她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將那幾乎要衝破軀殼的妖力重新壓製回丹田深處。周身那恐怖的威壓如同潮水般退去,燭火也恢複了正常,隻是燈芯上多了一小團焦黑的痕跡。
    書房裏死一般的寂靜。淩霜劇烈地喘息著,額頭布滿冷汗,身體因為剛才的爆發與壓製而微微顫抖。她抬起頭,看向易玄宸。他的手還按在她的後心,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全感,同時又伴隨著被徹底看穿的驚悸。
    易玄宸的眼神深邃如淵,裏麵沒有恐懼,沒有厭惡,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了然。他緩緩收回手,指腹似乎無意識地蹭過剛才觸碰玉佩的位置,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看來,這玉佩,對你很重要。”易玄宸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穩,但淩霜卻敏銳地聽出了其中蘊含的分量。他重新坐回書桌後,指尖再次敲擊著桌麵,節奏不疾不徐,卻像是在敲打淩霜緊繃的神經。
    “淩雪的話,已經傳到了柳氏耳朵裏。”易玄宸話鋒一轉,重新回到現實,語氣冷靜得像在陳述一件與他無關的生意,“她現在,恐怕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個‘癡傻’的女兒,一句指向當年醜聞的瘋話……這把火,燒得可真夠及時。”
    淩霜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翻江倒海。她知道,易玄宸在提醒她,也給了她一個明確的信號——淩雪這張牌,該用了。
    “她……會怎麽做?”淩霜的聲音依舊帶著一絲沙啞,但眼神已經重新凝聚起冰冷的銳利。
    易玄宸拿起桌上一份剛剛送來的密報,隨意翻了翻,嘴角那抹冷意更深:“猜猜看?柳氏剛剛派人,以‘衝撞了貴人,驚嚇過度’為由,給淩雪送去了‘安神湯’。”他抬眼,目光如電,“那湯裏,我的人聞到了‘忘憂散’的味道。看來,她是打算讓淩雪徹底變成一個隻會流口水的真傻子,永遠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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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霜的心猛地一沉。柳氏的狠毒,果然超乎想象!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能下此毒手!
    “不過,”易玄宸話音一轉,將密報輕輕放下,“那碗‘安神湯’,被淩雪失手打翻了。潑了柳氏心腹張嬤嬤一身。”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現在,柳氏恐怕正在府裏大發雷霆,而淩雪……大概正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生怕她那位‘好母親’再給她送來什麽‘好東西’。”
    淩霜沉默著。她能想象出柳氏此刻的暴怒和淩雪的恐懼。這母女倆,一個為了掩蓋罪行不惜毒殺親女,一個因嫉妒和愚蠢淪為棄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夫人,”易玄宸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導,“淩雪這張牌,現在燙手得很。柳氏想讓她徹底閉嘴,而三皇子那邊,恐怕也很快會收到‘淩二小姐驚嚇失智,不堪大用’的消息。你覺得,我們該不該……幫幫她?”
    淩霜抬起眼,迎上易玄宸的目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樣——蒼白、虛弱,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火焰。她知道,易玄宸在給她機會,一個將柳氏推向深淵的機會。淩雪,就是那根點燃炸藥的引線。
    “幫?”淩霜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當然要幫。”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再次撫上胸前那半塊玉佩。冰涼的觸感,卻仿佛帶著母親殘留的溫度,也帶著那“寒潭月,照歸人”的沉重囑托。一股冰冷的決絕,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
    “我要讓柳氏……親耳聽聽,她那‘癡傻’的好女兒,到底會說出什麽‘瘋話’。”淩霜的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而妖異的弧度,那笑容裏沒有絲毫溫度,隻有淬骨的寒意,“我要讓她……在所有人麵前,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細碎而密集,無聲地覆蓋著這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京城。書房內,燭火依舊搖曳,將兩人對峙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易玄宸看著淩霜眼中那翻湧的、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恨意與算計,指尖在桌麵上輕輕一點。
    “好。”他吐出一個字,簡單,卻帶著千鈞之力。
    燭淚無聲滑落,在冰冷的燭台上凝結成一顆顆慘白渾濁的珠子,如同凝固的血淚。淩霜的目光穿透窗欞,投向將軍府的方向,那裏是曾經的“家”,如今卻是她複仇之路上的第一座堡壘。她掌心緊握著玉佩,那冰涼的火焰紋路仿佛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
    原來恨的根,早在十二年前那個被銅錢玷汙的產房裏,就已經深深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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