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西市暗香
字數:7304 加入書籤
接下來的三天,我把自己關在小院裏。
靜心負責處理基礎原料:將靜安師太設法弄來的一小塊檀香木料研磨成極細的粉,又將那指甲蓋大小的珍貴沉香研末過篩。我則專注於調製那份“特殊”的安神香。
龍腦和乳香,靜安師太也弄來了一點點,說是從某位還俗師姐的舊物裏找到的,代價是我未來三個月“淨心祈福膏”的一半利潤。
我接受了。現在是投資期。
最難的是“火吟”核心。我試驗了十幾種配比,既要確保燃燒時能發出那種細微獨特的劈啪聲,又絕不能引起任何明火或異味,必須完全融入香丸本身。最終,我將硝石、硫磺和柳炭粉以特殊比例混合,用蜂蠟和極少量的藕粉包裹成比米粒還小的芯,再在外麵層層裹上混合了檀沉龍乳的香粉,手工搓成綠豆大小的香丸。
一共隻成了十二粒。
每一粒,都承載著巨大的風險,和我的野心。
第三天傍晚,我換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衣裙,頭發用同色布巾包起,臉上也刻意抹了點灶灰,看上去像個普通民婦。那十二粒香丸裝在一個樸素的木雕小葫蘆裏,貼身藏好。
靜心緊張得不行:“師姐,一定要去嗎?會不會有危險?”
“是機會,也是危險。”我拍拍她的肩,“天黑前我若沒回來,你就去找靜安師太,把剩下那罐‘淨心祈福膏’全給她,說是我留給她的。”
“師姐……”靜心眼圈紅了。
“沒事。”我笑了笑,“等我回來,給你帶西市的胡麻餅。”
西市在長安城西南,是胡商雲集、魚龍混雜之地。“聞香閣”是家不大不小的香鋪,在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子深處。
我趕到時,夕陽的餘暉正將坊牆染成暗金色。按照紙條上的指示,我繞到聞香閣後巷。果然,一輛毫無標識的青幔馬車靜靜地停在那裏。車轅上坐著個戴著鬥笠的車夫,低頭似在打盹。
我剛走近,車簾從裏麵掀開一角。
一個低沉的、略帶沙啞的男聲傳出:“可是感業寺來的武娘子?”
“是我。”
“請上車。”
我深吸一口氣,掀簾鑽了進去。車廂內部比外麵看著寬敞,裝飾也簡潔,但用料考究,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品質極佳的沉香氣味。一個穿著褐色圓領常服、麵容清臒的中年人坐在裏麵,目光平靜地打量我。
他大約四十歲上下,麵白無須,氣質內斂,但眼神銳利,坐姿筆挺。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種宮裏人特有的、長期身處權力中心而形成的謹慎與疏離感。
是個宦官。而且,地位不低。
“某姓王。”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力度,“受貴人所托,來取東西。”
我從懷中取出那個小木葫蘆,雙手遞上:“按照要求,安神香在此。共十二丸,每夜睡前焚一丸即可。”
王內侍接過,並未立刻打開,隻放在鼻下極輕地嗅了嗅木塞縫隙。
“此香……有何特別?”他問,目光落在我臉上。
“檀香定魄,沉香寧心,龍腦醒神,乳香綿長。”我斟酌詞句,“四味相合,主安神定驚。此外……此香在將盡時,或有細微異響,如同靜夜梵音,助人徹底沉入深眠。”
我說得玄乎,把“火吟”包裝成了“梵音”。
王內侍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恢複平靜。
“武娘子果然心思奇巧。”他將木葫蘆收入袖中,卻並未拿出銀錢,反而問道,“聽聞娘子在感業寺,還製出了可潔淨衣物的‘玉膏’,以及佛前顯聖的‘琉璃淨火’?”
我心裏一緊。對方調查得很仔細。
“雕蟲小技,不敢當‘奇巧’二字。”我低頭。
“雕蟲小技?”王內侍輕輕笑了,笑意未達眼底,“能讓京兆尹老夫人惦記,讓靜安那老尼姑為你奔走,讓某……親自出宮一趟的‘雕蟲小技’,可不多見。”
他果然知道盧老夫人和靜安師太。
“貴人謬讚。”我手心開始冒汗。這氣氛不對,不像是簡單的交易。
“武娘子不必緊張。”王內侍語氣緩和了些,“某此番前來,除了取香,亦是想親眼見見娘子。畢竟,能入……貴人眼的,必有不凡之處。”
他話裏有話。
“不知是哪位貴人厚愛?”我試探。
“貴人身份,不便透露。”王內侍滴水不漏,“娘子隻需知道,貴人欣賞你的才能。這香,若真有效用,日後或許還有倚重之處。”
這是拋出橄欖枝了。
“能得貴人賞識,是民女之幸。”我謹慎回應,“隻是民女身在感業寺,乃戴罪修行之身,恐不便……”
“感業寺,困不住真龍。”王內侍打斷我,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風起於青萍之末。武娘子,靜待時機便是。”
他不再多說,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放在車廂內的小幾上。
“這是香資。另外,”他又取出一個更小的綢布包,“這裏麵是半兩上好的龍涎香末,和一張宮裏調理氣血的古方。貴人賞你的。”
龍涎香!還有宮裏的方子!
這賞賜太重了。重得不尋常。
“民女惶恐,無功不受祿……”我本能想推拒。未知的厚賜,往往意味著未知的代價。
“收下。”王內侍的語氣不容拒絕,“貴人賞的,便是你的機緣。好好用你的‘巧思’,莫要辜負。”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長安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有些事,有些人,未必如表麵那般。武娘子是聰明人,當知‘和光同塵’的道理。鋒芒太露,易折。”
“民女謹記。”我收起錦囊和綢布包,沉甸甸的,壓手,更壓心。
“好了,某不便久留。”王內侍示意車夫停車,“武娘子可自便。記住,今日之事,出你之口,入某之耳。”
“民女明白。”
我下了馬車。青幔車悄無聲息地駛入漸濃的暮色中,很快消失在西市嘈雜的人流裏。
我站在原地,背後一片冰涼。
這個王內侍,他背後的“貴人”,到底是誰?
不是李治。如果是李治,大可光明正大,或者用更隱秘但直接的方式。
誰會在李治的後宮裏,提前投資一個還在感業寺的、先帝的才人?
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長孫無忌?或者其他對李治不滿、想要在皇帝身邊安插眼線的勢力?
不,不對。如果是他們,應該更傾向於扶持一個更容易控製、家世更清白的人,而不是我這種身份尷尬、明顯有野心的。
那會是誰?
我捏緊了手中的錦囊和綢布包。
龍涎香的香氣,透過布料隱隱傳來,尊貴而神秘。
不管你是誰。
這份“投資”,我接了。
我沒有立刻回感業寺。
而是拐進了西市喧鬧的主街。我需要混入人群,平複心緒,順便……打探些消息。
西市胡商眾多,奇珍異寶、各色貨物琳琅滿目。我找了個賣胡餅的攤子,買了兩個餅,蹲在街角慢慢啃,耳朵卻豎起來,捕捉著四周的議論。
“聽說了嗎?聖人(指皇帝)這幾日又罷了早朝,說是頭風犯了……”
“可不是,長孫太尉(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大人天天進宮,奏章堆得老高……”
“唉,這朝政……還是先帝在時穩當啊……”
“噓!慎言!你不要命了!”
我慢慢嚼著餅。李治的頭風病,看來已經開始了。這是曆史節點。
又走過幾個酒肆,裏麵傳來更放肆的議論:
“要我說,聖人年輕,壓不住那些老臣!就得有個厲害人物幫襯著!”
“幫襯?後宮那位王皇後,倒是想幫襯,可除了賞花弄草……”
“蕭淑妃不是挺得寵?聽說家裏也……”
“得寵頂什麽用?外頭的事,女人懂什麽?”
我垂下眼。看來,朝野內外,對李治的統治能力已有微詞,對後宮幹政既有期待(希望有人能幫皇帝),又有不屑(認為女人不懂)。
這是一個微妙的權力真空期。
也是……有心人可以運作的時期。
那個“貴人”,是不是也看到了這一點?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餅屑,準備往回走。
忽然,前方一陣騷動。人群紛紛避讓。
隻見一隊鮮衣怒馬的騎士簇擁著一輛華貴的馬車,正緩緩駛過西市大街。馬車裝飾並不特別僭越,但那規製、那護衛的森嚴氣度,絕非普通貴族所有。
車窗的簾子半卷著。
一個側影,一晃而過。
年輕,清瘦,戴著襆頭,穿著看似尋常的青色圓領袍,但布料在夕陽下流轉著暗紋。
我的心髒,猛地漏跳了一拍。
李治。
雖然比曆史畫像和想象中更年輕,更文弱,但那眉宇間的輪廓,那種居於萬人之上卻又被無形枷鎖困住的氣質……
不會錯。
他怎麽會來西市?皇帝微服出巡?
我的腳步釘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輛馬車。
就在這時,仿佛是巧合,又仿佛是某種感應。
馬車裏的年輕皇帝,忽然轉過頭,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街邊。
掠過攢動的人頭。
掠過賣貨的胡商。
然後,落在了我身上。
隔著十幾步的距離,隔著喧囂的塵土和人聲。
他的目光,平靜,深邃,帶著帝王特有的審視。
沒有任何情緒,就像看一個陌生的、不起眼的民婦。
一秒。
兩秒。
馬車沒有停留,緩緩駛過。
他的目光也移開了,重新投向未知的前方。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隻是我的錯覺。
但我渾身的血液,卻像瞬間凝固,又轟然炸開。
他看見我了嗎?
認出我了嗎?
還是……根本沒在意?
我站在原地,直到那隊車馬消失在街角,直到周圍的人群重新恢複流動,喧囂依舊。
夕陽徹底沉入坊牆之後,暮色四合。
我摸了摸懷裏的錦囊和綢布包。
龍涎香的氣味似乎更清晰了。
李治。
王內侍背後的“貴人”。
感業寺。
西市的這次“偶遇”。
無數線索碎片在我腦中旋轉,碰撞,卻拚湊不出完整的圖景。
夜色中,我轉身,朝著感業寺的方向走去。
腳步很穩。
懷裏的龍涎香,很重。
西市的風,吹在臉上,有點冷。
但我的心裏,有一簇火苗,被剛才那驚鴻一瞥,點燃了。
李治,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雖然,你大概已經不記得,我是誰了。
沒關係。
我會讓你,重新記住的。
用我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