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尚宮局對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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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宮那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朱雀門高大的門樓。
    我換上了一套半新不舊的青色僧衣,頭發緊緊束在帽巾裏,不施脂粉,跟在淨塵師太身後,步履恭謹。靜安師太也同行,她宮中人脈更熟,算是我的“擔保人”。
    我們沒有走嬪妃命婦出入的宮門,而是從掖庭側門進入。帶路的是一名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官,姓嚴,是尚宮局司製司的典記,官階不高,但眼神銳利如刀,一路無話。
    穿過一道又一道高牆深巷,壓抑感撲麵而來。宮牆巍峨,琉璃瓦在陰天裏泛著冷光,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香火、塵土和某種無形威儀的氣息。偶爾有衣著光鮮的宮女或宦官低頭快步走過,眼角餘光掃過我們這一行“外來者”,帶著審視和疏離。
    這就是皇宮。權力的心髒,也是吞噬無數青春的巨獸。
    我低眉斂目,心裏卻飛速盤算。
    蕭淑妃……那個曆史上以嬌縱善妒聞名、最終被做成人彘的妃子。她為什麽會用我的香膏?是真的偶然所得,還是有人故意送到她麵前?起紅疹,是香膏真的有問題,還是她自導自演,或是被人下了別的藥?
    嚴典記將我們帶到尚宮局的一處偏廳。廳內陳設簡單,上首坐著兩位女官。一位年約五十,麵容嚴肅,穿著深青色官服,是尚宮局司正,姓鄭,掌糾察宮闈、刑罰之事。另一位三十許人,麵容白淨,眉眼溫和些,但眼神精明,是司製司的掌製,姓方,掌管宮內衣物、妝品等製作。
    “感業寺淨塵(靜安),攜弟子武媚,拜見鄭司正、方掌製。”淨塵師太合十行禮,我和靜安師太也跟著行禮。
    “免禮。”鄭司正聲音平板,“武媚,你可知因何事傳你入宮?”
    “弟子聽聞,是因弟子所製香膏,與蕭淑妃娘娘玉體欠安有關。”我垂首回答,聲音清晰,“但弟子實不知詳情,亦確信弟子所製之物純淨無害,懇請司正明察。”
    “哦?”方掌製開口,語氣比鄭司正和緩,“你倒篤定。宮中太醫查驗過淑妃娘娘所用的香膏,其中確含微量鉛粉,且與尋常鉛粉不同,更易引發肌膚敏感。淑妃娘娘用後,麵上紅疹便是明證。”
    鉛粉?這時代女子常用鉛粉敷麵增白,但我的香膏裏絕無此物!
    “不可能!”我猛地抬頭,又立刻意識到失態,壓下激動,“回稟掌製,弟子所製‘淨心祈福膏’,原料僅為豬胰、草木灰、燈油、桂花等常見之物,絕無鉛粉,更無特殊鉛粉。此膏乃潔麵之用,並非敷麵增白之物,添加鉛粉有害無益,弟子豈會自毀根基?”
    “那這盒香膏,你如何解釋?”鄭司正示意嚴典記將那個作為“證物”的粗陶盒拿上來,放在我麵前。
    我仔細看去。盒子確實是我第一批給趙娘子的那種粗陶盒,底部有我讓靜心畫的簡易蓮花紋。但打開一看,裏麵的膏體顏色似乎比我做的略暗一些,氣味……我湊近小心嗅了嗅,除了桂花和油脂味,似乎還有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金屬澀味。
    “可否允許弟子仔細查驗此膏,並與弟子預留的同批次樣本對比?”我請求。
    鄭司正與方掌製交換了一個眼神,點頭。
    嚴典記取來我帶來的樣本。我將兩盒膏體分別挖出一點,放在白瓷碟裏對比。肉眼可見,“證物”膏體顏色略深,質地似乎更“實”一些。我用銀簪(宮中驗毒常用)分別挑起一點,在指尖撚開。我的樣本觸感細膩滑潤,易推開;“證物”則略有顆粒感,推開後膚色有極細微的不自然白。
    “司正,掌製,”我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此‘證物’絕非弟子親手所製。其一,顏色有異;其二,質地不同,含有細微顆粒;其三,氣味略濁;其四,”我拿起銀簪,“銀簪挑過弟子樣本,並無明顯變化,但挑過此‘證物’,簪尖有極淡灰痕,雖不明顯,但確與鉛物接觸跡象相符。”
    方掌製親自接過銀簪查看,眉頭微蹙。
    “即便如此,如何證明此物非你所製?或不是你配料時混入雜質?”鄭司正追問。
    “弟子請求當場重新配製一份‘淨心祈福膏’。”我朗聲道,“請司正、掌製派人監督,從取料、處理到成膏,每一環節皆可查驗。製成後,可與‘證物’及弟子樣本對比,一辨真偽!”
    這是我在寺裏就想好的策略。真金不怕火煉。
    鄭司正沉吟片刻:“準。方掌製,此事交你監督。所需物料,著人按她要求準備。”
    “是。”方掌製應下,看向我,“你需要何物?”
    “新鮮豬胰髒一副,潔淨草木灰一盆,清水,普通燈油(或植物油)一罐,幹桂花一小包,幹淨陶罐、木杵、濾布、小火爐。”我報出清單。
    這些東西很快備齊,就在偏廳隔壁的一間小值房裏。方掌製親自監督,嚴典記和另外兩名宮女在旁記錄。
    我不慌不忙,開始操作。清洗豬胰,搗爛成茸;草木灰加水攪拌,靜置取上清堿液;混合、攪拌、加入融化的燈油、加入桂花末……每一個步驟都從容不迫,手法熟練。
    方掌製看得仔細,不時微微點頭。她是行家,看得出我這套工序雖簡單,但手法老道,對火候、比例掌握得很準。
    一個時辰後,一罐新鮮的、散發著桂花和油脂清香的“淨心祈福膏”製成。
    方掌製親自取了一些,與“證物”和我帶來的樣本並列對比。色澤、質地、氣味,新鮮製成的這份與我帶來的樣本幾乎一模一樣,而“證物”則明顯不同。
    “確非同一物。”方掌製下了結論,對鄭司正道,“武媚手法嫻熟,用料幹淨,成膏純淨。那證物……怕是被人動了手腳,或是仿製拙劣之物。”
    鄭司正麵色稍霽,但依舊嚴厲:“即便此膏非你所製,但流入宮中,引致事端,你亦有失察之責。你製此膏,販於市井,可知宮中規矩?”
    我立刻跪下:“弟子知罪。弟子本意隻是在寺中安身,製些微物貼補用度,實不知會流入宮闈,更不敢有絲毫冒犯貴人之心。為表悔過與誠意,弟子願獻上另一份弟子潛心研製的‘養榮潤膚膏’配方,此膏溫和滋養,或可有益於宮中貴人玉體,懇請司正、掌製寬宥。”
    我雙手奉上早已準備好的簡版配方帛書(保留了核心的藥材配比和大致工序,但隱去了蒸餾提純等關鍵技術和龍涎香這類珍稀配料)。
    方掌製接過,仔細看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黃芪、當歸、益母草……配伍倒是精妙,似有前朝宮中養顏方的影子,但又有所不同。此方……你從何得來?”
    “弟子家中曾有殘卷,弟子入寺後,結合寺中藏書與自身體悟,反複試驗所得。”我含糊道,將功勞歸於“家傳”和“自悟”。
    方掌製將帛書遞給鄭司正。鄭司正略通藥理,看了也微微頷首。
    “此事……”鄭司正沉吟,“雖證明非你之過,但風波因你而起。罰不可免。念你獻方有功,又是方外之人……”她看向淨塵師太,“淨塵師太,武媚乃你寺中弟子,你看該如何處置?”
    淨塵師太合十道:“武媚年輕識淺,惹出禍端,確該受罰。貧尼願領她回寺,嚴加管束,命她閉門思過,並罰抄《金剛經》百遍,以儆效尤。日後所製之物,必先經寺中查驗,絕不再外流生事。”
    這個懲罰,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鄭司正點頭:“便依師太所言。武媚,你需謹記教訓。宮中不比市井,一言一行,皆需慎之又慎。此次幸得查明,若再有下次……”她沒說完,但警告意味十足。
    “弟子謹遵教誨,絕不敢再犯。”我伏地叩首。
    “至於那仿製香膏、混淆視聽之人,”鄭司正冷哼一聲,“尚宮局自會追查。方掌製,此事交你。”
    “是。”方掌製應下,看向我,目光複雜,“武媚,你且先回去吧。”
    我跟著淨塵、靜安二位師太退出偏廳,順著來路往回走。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剛走出尚宮局院落不遠,穿過一道月亮門,前方甬道上,卻迎麵走來一簇人影。
    被宮女宦官簇擁在中間的,是兩位衣著華貴的年輕宮妃。
    一位身著鵝黃襦裙,容貌明豔,眉宇間卻帶著幾分嬌縱之氣,此刻正用絲帕半掩著麵頰,依稀可見下頜處有些微紅點。另一位身著淡紫,容貌清麗些,氣質更為端莊,但眼神透著關切。
    我心頭一跳。
    這裝扮,這氣派,還有那紅疹……是蕭淑妃!旁邊那位,恐怕就是王皇後!
    真是冤家路窄。
    淨塵和靜安師太連忙帶著我避讓到道旁,躬身行禮。
    蕭淑妃腳步一頓,目光掃過來,落在我們身上,尤其在低著頭的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喲,這不是感業寺的師太嗎?”蕭淑妃的聲音嬌滴滴的,卻帶著刺,“怎麽?帶那製壞東西的小尼姑來請罪了?”
    王皇後輕輕拉了她一下:“淑妃妹妹,尚宮局既已查明,想來是誤會。”
    “誤會?”蕭淑妃哼了一聲,甩開王皇後的手,走到我麵前,“抬起頭來,讓本宮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能製出讓本宮臉變成這樣的‘好東西’?”
    我慢慢抬起頭,目光恭順地落在她裙擺的繡紋上。
    蕭淑妃打量著我,忽然“咦”了一聲:“本宮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瞧著有些眼熟……”
    我心裏一緊。她見過武媚娘?在太宗朝的後宮宴席上?
    王皇後也看向我。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麵傳來。
    一個麵白無須、身穿淺緋色宦官服色的中年宦官快步走到近前,先向王皇後和蕭淑妃躬身:“奴婢參見皇後娘娘、淑妃娘娘。”
    然後他轉向淨塵師太和我,語氣客氣但不容置疑:“淨塵師太,武娘子,陛下有口諭,傳二位即刻前往兩儀殿偏殿覲見。”
    陛下?
    李治?
    他要見我們?現在?
    淨塵師太明顯愣了一下,我也心頭劇震。
    蕭淑妃和王皇後更是臉色微變,尤其是蕭淑妃,看向我的眼神瞬間充滿了驚疑和更深的嫉恨。
    “高公公,”王皇後穩聲問,“陛下此刻傳召感業寺師太,不知所為何事?”
    那高公公笑容得體,滴水不漏:“回娘娘,奴婢隻是傳旨,聖意豈敢妄測。”
    他轉向我們:“師太,武娘子,請隨奴婢來吧。莫讓陛下久等。”
    淨塵師太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言。
    我深吸一口氣。
    該來的,終於來了。
    隻是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以這樣的方式。
    李治,你終於要見我了。
    在這座宮廷的漩渦中心。
    帶著剛剛洗脫的嫌疑,和兩位後宮最有權勢女人猜忌的目光。
    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