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炭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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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那對母女後,一連幾日,我都有些心緒不寧。
婦人臨別時那雙飽含絕望與感激的眼睛,城外隱約傳來的、關於流民聚集的傳言,還有靜安師太越來越凝重的麵色,都像一塊塊石頭壓在我心頭。感業寺的石炭爐燒得再旺,也驅不散這股寒意。
淨塵師太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樣,但並未多說,隻是將寺中賬目核對和一部分采買記錄的整理工作更多地交給了我。這既是信任,也是一種無形的束縛——她用實實在在的庶務將我牢牢拴在寺內,避免我再“多管閑事”。
我強迫自己沉入數字和條陳之中。核對賬目時,我發現寺中往年用於冬日施粥、布施寒衣的“善款”預算,今年因為炭價高漲和供奉減少,被壓縮到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據靜安師太打聽,長安城中不少寺院、富戶,今年的“善舉”也大幅縮水。
一邊是皇家即將舉行的、耗費巨大的先帝忌辰大法會,一邊是城外嗷嗷待哺、無處避寒的流民。
這刺眼的對比,像一根針,紮得我坐立難安。
我再次翻開了皇後賞賜的《九章算術注》和那些宮中文書摘要,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石炭……
那烏黑、不起眼、被貴人們嫌棄的石頭。
它救了感業寺的燃眉之急,能否……也救一救更多的人?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開始在我腦海中慢慢成形。這個計劃風險極高,一旦行差踏錯,可能萬劫不複。但若成功……
我攤開一張新的紙,提起筆,卻久久未能落下。
我在猶豫。為了素不相識的流民,去冒可能毀掉自己剛剛得來不易的立足之地的風險,值得嗎?
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婦人顫抖著接過粟米袋時,眼中驟然亮起的光。
還有那個孩子,在溫暖房間裏終於停止哭泣後,蜷縮在母親懷裏安睡的模樣。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筆尖落下。
這一次,我寫的不是香膏配方,也不是寺務瑣記,更不是法會條陳。
我寫下的,是一份關於如何利用“石炭”,在寒冬中賑濟流民、穩定長安的緊急方略。
我將其命名為“炭濟疏”。
全文用最樸實直白的語言,分成了三個部分:
一、 勢危: 簡述今冬關中旱情後果,流民聚集長安城外的現狀及其可能引發的治安、疫病風險。點明當前單純施粥已不足以應對,關鍵是禦寒。木炭價昂難以為繼。
二、 物用: 詳細陳述“石炭”(我稱之為“益眾炭”)的特性——火力猛、耐燒、價極賤(不及木炭十一)。並附上感業寺試用改良爐具(附圖)後,煙塵氣味大減、安全可用的實際記錄。強調此物非奇技淫巧,乃“天地所生,濟世之物”。
三、 策行: 提出具體實施方案。
1. 官督民辦,以工代賑:由京兆府出麵,組織流民中青壯,前往已知的藍田等石炭產出地,以“工錢”或“口糧”形式,開采運輸石炭。既解決流民生計,又獲得廉價燃料。
2. 設場集散,平價惠民:在長安城外指定地點設立“炭場”,將開采的石炭集中,以極低價格(或部分免費)發放給流民聚集區,並派工匠指導搭建簡易安全的石炭爐。
3. 寺觀協力,勸導善用:請朝廷下敕,鼓勵長安各寺院、道觀,若用度有餘,可仿效感業寺,試用石炭,將節省下的木炭經費用於增設粥棚、施舍寒衣。
4. 嚴查囤積,平抑炭價:請朝廷明令,嚴禁奸商囤積木炭、哄抬物價,並可視情況動用常平倉錢糧,補貼石炭運輸,確保其“益眾”之初衷。
在末尾,我寫道:“此策非為邀功,實乃目睹饑寒,心如火焚。石炭雖濁,可暖萬人身;此法雖簡,或解一時急。伏乞陛下、皇後娘娘垂憐蒼生,聖心獨斷。若蒙采納,民女願獻上改良爐具之詳圖及試用所知,並聽候驅馳,雖萬死不敢辭。”
我沒有提法會,沒有提任何可能觸及權貴利益的話語,隻聚焦於“石炭禦寒”這個最實際、最緊迫的問題。我將自己定位為一個“發現有用之物、心懷惻隱”的方外之人,一個願意提供技術細節和局部經驗的“獻策者”。
寫完後,我通讀一遍,隻覺得字字千鈞,手心全是冷汗。
這封“炭濟疏”,一旦遞上去,就不再是後宮妃嬪間的香膏之爭,而是直接介入了國計民生的賑濟大事。我將徹底暴露在朝堂各方勢力的目光之下。讚同者或許有,但觸動的利益方隻會更多——木炭商、相關官吏、甚至那些覺得“用石炭有失體麵”的守舊清流。
更重要的是,李治和皇後會怎麽看待我?一個安分製香、幫忙理賬的“有用之人”,突然遞上這麽一份涉及朝政的方略,是覺得我“心懷天下”,還是“不安於室”、“妄議朝政”?
我將“炭濟疏”仔細謄抄兩份。一份自己留下,另一份……我猶豫了。
通過司製司轉呈?不合適,這已遠超司製司職權。
通過高力士?我與他隻有一麵之緣,且他上次警告我“莫與西市往來”,態度莫測。
通過盧老夫人?這會將京兆尹府直接卷入,未必是盧老夫人所願。
思來想去,隻剩下一條路——王內侍。
盡管他身份神秘,警告不明,但他是唯一一個主動接觸我、並似乎有意引導我展現“更大價值”的宮中力量。他背後的“貴人”,或許正想看到我做些什麽。
而且,“炭濟疏”若能上達天聽,無論結果如何,對我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試探和亮相。我需要一個能直達上層的通道,王內侍是目前唯一可能的選擇。
風險極高,但值得一賭。
我讓靜心去請靜安師太。當靜安師太看到“炭濟疏”的內容時,驚得幾乎拿不穩紙頁。
“武媚!你……你瘋了?!”她臉色發白,“這是你能寫的東西嗎?這是朝中大人們該操心的事!你一個感業寺的尼姑,摻和進去,是嫌命長嗎?”
“師太,”我平靜地看著她,“城外每日都可能有人凍死餓死。石炭之法,或可救急。我既有此法,見死不救,於心何安?於修行何益?”
“可……可這後果……”
“後果我自承擔。”我打斷她,“師太,我隻求你一件事。想辦法,將這份東西,送到西市聞香閣,交給趙娘子,就說……是‘舊客所托,關乎許多人冷暖的急件’,請她務必轉交該交之人。”
我將另一份謄抄好的“炭濟疏”和一個裝著那片金葉子的錦囊(作為給趙娘子的酬勞和封口費)遞給靜安師太。
靜安師太手顫抖著,沒有接。
“武媚,此事若泄露,或是上麵怪罪下來,感業寺恐受牽連,你……你也會……”
“師太,”我握住她冰涼的手,目光堅定,“若事不成,所有罪責我一力承擔,絕不連累寺中和師太。但若有一線希望,能多救幾人,便值得一試。請您……幫我這一次。”
靜安師太看著我,眼中神色變幻,最終化作一聲長歎。她接過錦囊和“炭濟疏”,緊緊攥在手裏,仿佛攥著一塊烙鐵。
“我……我盡力。但趙娘子是否肯傳,那人是否肯收,收了是否會看,看了是否會遞,遞了上麵是否會怒……皆非你我所能料。”她聲音幹澀,“武媚,你好自為之。”
她匆匆離去,背影在寒風中顯得格外蕭索。
接下來的幾天,是在煎熬的等待中度過的。表麵上,我依舊每日在“靜思坊”製作香膏、核對賬目,指導靜心和幫工尼姑。但每一個腳步聲,每一次院門的響動,都讓我心驚肉跳。
淨塵師太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看我的眼神多了探究,但並未詢問。
第三日傍晚,靜安師太終於來了。她麵色疲憊,眼中卻帶著一絲奇異的亮光。
“東西……送出去了。”她低聲道,聲音沙啞,“趙娘子起初不敢接,見了金葉子,又看了開頭幾句,臉色變了。她說,‘那位舊客’已有近月未曾聯係,她不知能否送到。但……她說會盡力一試,因為‘這或許真是救命的東西’。”
“她收下了?”我追問。
“收下了。連金葉子一起,原封退回,隻說‘若真為救人,此物不敢取’。”靜安師太將錦囊還給我,“武媚,趙娘子……或許也不完全是唯利是圖之人。”
我握緊錦囊,心中五味雜陳。趙娘子的反應,讓我看到了一絲這個時代市井人物身上未泯的良心。
“接下來,就隻能等了。”靜安師太憂心忡忡,“是福是禍……”
“聽天由命。”我接口道,望向窗外再次飄起的雪花。
這一等,就是整整十天。
十天裏,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沒有宮中召見,沒有司製司詢問,甚至沒有盧老夫人那邊的任何動靜。
仿佛那封“炭濟疏”石沉大海。
我的心情從最初的緊張期待,漸漸沉入穀底,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過於天真莽撞。或許,王內侍根本不在意,或許,東西根本沒能遞上去,或許,遞上去了也被隨手扔在角落,無人問津。
臘月廿三,小年。
感業寺內也多了幾分過節的氣氛,雖然清淡,但各殿都仔細打掃過,廚房也準備了一些簡單的素齋。淨塵師太帶領眾尼做了祈福法事,祈求來年風調雨順。
法事剛結束,山門外忽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
不是香客,而是……馬蹄聲,還有甲胄摩擦的聲音!
寺中眾人皆是一驚。淨塵師太快步走向山門,我也跟著出去。
隻見山門外,停著數輛覆蓋著青布的官車,前後有十餘騎禁軍護衛。為首一人,正是高力士!
他今日穿著正式的宦官服色,麵色肅然。見到淨塵師太和我,他微微頷首。
“淨塵師太,武娘子。”高力士的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陛下口諭,宣感業寺弟子武媚,即刻入宮覲見。”
又來了!而且是在這個時候,帶著禁軍!
淨塵師太臉色一變,看向我,眼中充滿了驚疑和擔憂。寺中其他尼姑也紛紛竊竊私語,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狂跳的心,上前一步:“民女武媚,接旨。”
是“炭濟疏”有回音了?還是……又出了別的禍事?
高力士沒有多餘的解釋,隻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回頭看了一眼淨塵師太和麵露驚恐的靜心,對她們微微點頭,示意她們安心,然後轉身,走向那輛等候的宮車。
車簾放下,隔絕了外麵的視線。
馬車緩緩啟動,駛向那座巨大的、沉默的宮城。
車廂內,我獨自一人,手指冰涼。
炭濟疏,
你究竟是引來了賞識,
還是……
催命的符咒?
雪,又開始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