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爺的雪山絕筆
字數:6969 加入書籤
王華貴離開後的第三個月,春天終於徹底降臨北京。韓宇把他留下的花草照料得生機勃勃,尤其是那盆“龍兒”,新抽的葉片綠得發亮,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四月初的一個下午,我們收到了一個包裹。牛皮紙包裹,寄件地址是“雲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字跡工整但顫抖,顯然是老年人的手筆。
“是王爺爺!”韓宇激動地拆開包裹。
裏麵有三樣東西:一本厚厚的旅行筆記,一卷未衝洗的膠卷,和一封信。
信是寫給我們三個的:
親愛的孩子們: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經到達雪山了。或者,已經離開了。
先別難過。如果我真的在雪山長眠,那是我選擇的結局——在追尋了一生風景之後,最終與風景融為一體。這很浪漫,不是嗎?比在醫院插著管子、數著天花板上的裂縫離開,要浪漫得多。
這本筆記是我六十歲後開始寫的,記錄了這些年獨自旅行的點滴。本來想等走不動了,慢慢整理成書。現在看來,沒時間了。交給你們,算是個念想。
膠卷裏是最後拍的照片。從北京出發,一路向西。拍到什麽,我也不確定——有些瞬間,按下快門時就知道,那是留給後來人的眼睛看的。
有幾件事要囑咐:
1.龍兒喜陽,但夏日正午要遮陰。
2.書房第三個書架最上層,有一本《徐霞客遊記》,裏麵夾著我年輕時的照片。如果你們好奇我年輕時長什麽樣,可以看看。
3.幫我給樓下象棋攤的老李頭帶句話:最後一盤棋,我偷挪了“馬”,他其實看見了,沒揭穿我。謝謝他。
我這一生,看過沙漠下暴雨,看過大海親吻鯊魚,看過黃昏追逐黎明。唯一的遺憾,是沒能在一個地方紮根,沒能種下一棵能看著長大的樹。
但你們還年輕。你們可以。
去愛,去受傷,去愈合,去種樹。
王華貴
2023年3月28日
於進山前最後一站
信紙的背麵,他用鉛筆畫了一座簡筆的雪山,山腳下有個小小的人影,麵朝山頂。
我們沉默了很久。老倭先開口:“他說‘大概已經到達雪山了,或者已經離開了’。這算什麽?遺書?還是……”
“是告別。”韓宇輕聲說,“他知道可能回不來,所以提前告別。”
旅行筆記是硬皮封麵,已經磨損得厲害。翻開第一頁,是1998年5月,地點:雲南西雙版納。
“1998.5.12西雙版納
雨林深處的寺廟,僧侶在晨霧中誦經。聲音低沉,像大地本身在吟唱。遇見一個采茶姑娘,叫阿月,眼睛亮得像晨露。她說:‘外麵的世界很大嗎?’我說:‘很大,但不如你眼裏的世界深。’她笑了,牙齒很白。”
我們一頁頁翻看。三十年,一個人的足跡:西藏的經幡,敦煌的壁畫,哈爾濱的冰雕,桂林的山水,內蒙的草原……每個地方都有簡短的記錄,有時是一段景物描寫,有時是一個遇見的人,有時隻是一句感慨。
“2005.9.3額濟納旗
胡楊林三千年不死,死後三千年不倒,倒後三千年不腐。我呢?能留下什麽?大概隻有這一本越來越厚的筆記。”
“2012.11.7漠河
中國最北端。零下四十度,睫毛結了霜。想起年輕時讀過的詩:‘我行遍世間所有的路,逆著時光行走,隻為今生與你邂逅。’我與誰邂逅呢?與風景?與自己?與虛無?”
翻到最後一頁,是今年三月的記錄:
“2023.3.15成都至康定路上
高山杜鵑開了,粉紫色的,一叢叢從懸崖上垂下來,像傾瀉的瀑布。司機是藏族人,叫多吉,他說:‘老人家,這個年紀還一個人出來?’我說:‘正因為這個年紀,才要出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父親去年走了,走前說最想去拉薩看看布達拉宮,但一直沒去成。他說等退休,等孩子長大,等存夠錢……最後等到的是肝癌。’
我沒有說話。車窗外,雪山開始出現。白色的,聖潔的,沉默的。”
筆記到這裏戛然而止。
膠卷我們拿去衝洗了。一周後取到照片,三十張,記錄了他最後的旅程。
第一張:北京西站的鍾樓,清晨六點,天色灰藍。
第二張:火車窗外飛馳的田野,電線杆像五線譜。
第三張:西安城牆,一個老人在打太極拳,動作緩慢如雲。
第四張:成都的茶館,竹椅,蓋碗茶,煙霧繚繞。
……
第二十五張:康定的街道,藏文招牌,轉經筒。
第二十六張:一個藏族小女孩,高原紅的臉蛋,好奇地看著鏡頭。
第二十七張:雪山遠景,雲霧半遮。
第二十八張:登山杖插在雪地裏,影子拉得很長。
第二十九張:一雙布滿皺紋的手,捧著一把雪。
第三十張:一片純白。對焦模糊,像是故意為之。也許是天空,也許是雪地,也許是最後閉上眼睛時看到的顏色。
我們盯著最後那張純白的照片看了很久。
“這算什麽?”韓宇問。
“是答案。”老倭說,“或者說,是沒有答案的答案。”
我們把照片和筆記帶回王爺爺的屋子。屋子保持著原樣,隻是多了一層薄灰。韓宇開始打掃,動作輕柔,像怕驚醒什麽。
在第三個書架最上層,我們找到了那本《徐霞客遊記》。翻開,裏麵夾著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出頭,穿著白襯衫,頭發濃密,眼睛明亮,笑容燦爛得能照亮整個畫麵。他站在一座石橋上,背景是江南水鄉,柳枝垂到水麵。照片背麵寫著一行小字:“1975年春,於周莊。阿月攝。”
“阿月……”我想起筆記裏西雙版納的采茶姑娘。
繼續翻書,又掉出一張紙。是信,但沒有寄出。
“阿月:
三年了,你大概已經嫁人。我不該寫信,但忍不住。
周莊的橋還在,柳樹又綠了三次。我站在我們分別的地方,想起你說:‘你要去看世界,那就去吧。但世界很大,不要迷路。’
我沒有迷路。我隻是……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也許有一天,我會回去。也許不會。
保重。
華貴
1978年4月”
信紙已經發黃,字跡褪色。
我們坐在堆滿書籍和植物的房間裏,夕陽從窗戶斜進來,在木地板上切出金色的方格。灰塵在光柱裏飛舞,緩慢地,像時間本身。
“所以他一直一個人,”韓宇輕聲說,“不是因為喜歡孤獨,是因為心裏有個人,而那個人不在。”
老倭撫摸著那封信的邊緣:“有些話沒說出口,就成了永遠的沉默。”
我想起王爺爺的話:“青春需要一場出發,而老去隻需要一條電纜。”他出發了,一次又一次,從青年到老年。也許他一直在尋找的,不是風景,而是當年那個在周莊石橋上按下快門、眼睛亮得像晨露的姑娘。
有些旅程,起點就是終點。有些人,遇見就是一生。
離開前,韓宇給所有的植物澆了水。龍兒在窗台上輕輕搖晃葉片,像是點頭。
我們去了樓下象棋攤。老李頭果然在那裏,正和人對弈。看見我們,他抬起頭:“小王呢?好久沒來了。”
韓宇把王爺爺的話轉達給他。
老李頭愣住了,舉著棋子的手停在半空。許久,他放下棋子,歎了口氣:“這老小子……我就知道。”
“你知道他要走?”
“知道。”老李頭點了支煙,煙霧在夕陽裏嫋嫋上升,“他跟我說過,這輩子差不多了,想去看看真正的雪山。我說你瘋啦,七十多了還爬山。他說:‘就是在還能爬的時候爬,等爬不動了,就隻剩後悔了。’”
他吸了口煙:“那盤棋,我知道他偷挪了馬。讓他贏的。他這輩子,贏的時候不多。”
我們沉默地站著。棋子在棋盤上投下小小的影子。
“你們還年輕,”老李頭忽然說,“別學他。該紮根的時候紮根,該開花的時候開花。流浪很美,但根才是活著的證據。”
離開時,夕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了。天空從橙紅變成深紫,第一顆星星亮起來。
回到合租屋,我們把王爺爺的筆記放在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膠卷照片貼在了客廳牆上,從北京到雪山,三十張,一條蜿蜒的線。
最後那張純白的照片,我們單獨裝框,放在窗台上。
有時候夜裏醒來,月光照在那張照片上,純白會反射出柔和的微光,像雪,像雲,像所有終將消逝但此刻存在的美好。
幾天後,我們接到雲南那邊的電話。是客棧老板打來的,說王爺爺在進山前一晚住在那裏,留了話:如果一個月後沒有聯係,就打這個電話。
“他走得很安詳,”老板說,“向導發現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麵朝雪山,眼睛閉著,像睡著了。手裏還握著相機。”
“相機裏……”
“最後一張照片,是雪山。很美。”
我們謝過老板,掛了電話。
窗外,春天正盛。柳絮飛舞,像一場溫柔的雪。
韓宇說:“等夏天,我們帶著龍兒,去郊外種棵樹吧。種一棵會開花的樹,春天開花,夏天成蔭,秋天結果,冬天落葉。然後年複一年,看它長大。”
老倭點頭:“好。種在王爺爺的窗下。雖然他不在了,但樹在。”
我忽然想起王爺爺筆記裏的一句話,翻到某一頁:
“2001.7.21黃山
看見一棵鬆樹,從石頭縫裏長出來,根緊緊抓著岩壁。導遊說它已經三百年了。
三百年,看雲海聚散,看日出日落,看人來人往。
它什麽也不說,隻是生長。
這大概是最高的智慧:存在,並且生長。”
存在,並且生長。
這或許就是王爺爺想告訴我們的:無論流浪多遠,最終都要找到紮根的方式。無論看過多少風景,最終都要回到自己的土壤裏,長成一棵樹,或一朵花,或一株草。
給世界留下一點綠意,給後來人留下一片蔭涼。
這就夠了。
那天夜裏,我夢見一片雪山。雪山下有棵樹,開滿白色的花。王爺爺坐在樹下,和阿月下棋。阿月還是年輕時的模樣,眼睛亮得像晨露。
她走了一步棋,說:“將軍。”
王爺爺笑了,說:“我輸了。”
然後他們一起看向我,招手。我走過去,樹上飄下一朵花,落在我掌心。
冰涼,柔軟,帶著高山的氣息。
醒來時,天亮了。陽光照在牆上那張純白的照片上,照片反射出彩虹般的光暈。
而我知道,有些旅程從未結束。它們隻是換了一種形式——在筆記的字裏行間,在照片的光影裏,在植物的每一次呼吸裏,在所有記得的人心裏。
繼續生長,繼續流浪,在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地方。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