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礪刃待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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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狐嶺出現疑似魏國斥候的消息,像一根尖銳的冰刺,紮進了郇陽看似平靜的冬日。秦楚並未因此慌亂,反而更加沉靜。他深知,麵對多方暗湧,唯有自身足夠堅韌,方能在驚濤駭浪中穩住船舵。
    黑豚領命後,眼中閃爍著好戰的光芒。他親自從選鋒營中挑選了三十名最擅長雪地行動、追蹤與反追蹤的精銳,組成了一支臨時偵緝隊。他們沒有攜帶沉重的甲胄,人人身著白色偽裝服,裝備勁弩、短刃和充足的箭矢與幹糧。
    “此去,爾等之眼即為吾等之眼,爾等之耳即為吾等之耳。”秦楚在軍營中為他們送行,“首要之務,摸清野狐嶺至西境的地形、道路、水源及可能設伏之處。若遇敵斥候,非迫不得已,不得接戰,以隱匿、追蹤、探明其意圖與據點為主。記住,你們是郇陽伸出去的觸角,不是砸出去的拳頭。”
    “謹遵將令!”三十名精銳壓低聲音,齊聲應諾,隨即如同靈狐般,悄無聲息地沒入城外的雪原,向著西方迤邐而去。
    與此同時,針對北方兀朮的威脅,秦楚采取了雙管齊下的策略。他一方麵讓犬通過市易所的渠道,向所有往來北地的行商、獵戶暗中懸賞,收集任何關於黑風峪及兀朮殘部的確切消息,重點是摸清其補給來源和活動規律。另一方麵,他再次修書給阿勒坦,除了共享關於兀朮可能藏身黑風峪的情報外,更提出了一個建議:由郇陽提供一批特製的鐵製矛頭、箭簇以及部分糧食,支援攣鞮部組建一支小型快速反應部隊,專門用於清剿這些如同虱子般騷擾邊緣牧場的流寇。
    “告訴阿勒坦王子,此非郇陽一城之事,關乎北疆共同之安寧。攣鞮部出人,我郇陽出器甲糧秣,合力剿匪,共保商路。”秦楚對負責送信的親隨吩咐道。這是一個巧妙的安排,既避免了郇陽軍力在寒冬深入不熟地形的風險,又加強了與攣鞮部的軍事合作,將盟友更緊密地綁在自己的戰車上,同時也能有效打擊兀朮。
    內部事務上,韓悝(法曹)主導的基層普法與吏治整頓初見成效。幾起因田界、借貸引發的民間糾紛,在法曹吏員的調解下依新律得以妥善解決,並未演變成械鬥或積怨,民間對官府的信任度有所提升。而庚領導的工正司,則在秦楚的提示下,開始了對“水力傳動”的初步探索。匠人們在冰封的河流旁搭建起簡陋的工棚,利用滑輪、齒輪和連杆,嚐試將水流的力量轉化為可以驅動石磨、搗臼的機械力。雖然進展緩慢,失敗頻頻,但每一次微小的突破都讓匠人們興奮不已,他們開始真切地感受到,這位年輕的郇陽令所帶來的,不僅僅是更好的兵甲,更是一種看待和利用這天地萬物的全新方式。
    晉陽方麵的“冷落”仍在持續,但秦楚對此的應對是更加埋頭苦幹,夯實根基。他親自審核了郇陽學館準備增設的“格物”與“策論”科目大綱,在“格物”中加入了基礎的杠杆、浮力、幾何測量等實用知識,在“策論”中則引導學子們討論諸如“邊城禦狄之策”、“強兵與富國之關係”等現實問題。他要培養的,是能理解並支撐他未來藍圖的人才,而非隻會背誦詩書的儒生。
    時間在緊張的籌備與等待中悄然流逝。十日後,黑豚派回了第一批偵騎傳回消息。他們確認了野狐嶺一帶確有不明騎手活動,並成功追蹤到其中一小股到了離邊境約五十裏的一處廢棄土堡。偵騎未敢靠得太近,但觀察到土堡內有煙火跡象,且外圍設有簡易的警戒哨。
    “廢棄土堡……”秦楚看著地圖,那裏位於趙、魏邊境的模糊地帶,理論上歸屬不清,確實是設立前哨據點的好地方。“繼續監視,記錄其人員換防、信使往來規律。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攻擊。”
    又過了幾日,阿勒坦的回信到了。信中,這位攣鞮部王子對秦楚的提議大為讚賞,並表示其父汗也已同意。攣鞮部已經挑選了百名精於騎射、熟悉地形的勇士,隻等郇陽的裝備到位,便可展開行動。同時,阿勒坦也透露,他派往渾邪舊地的斥候,似乎發現了兀朮與其殘部在黑風峪內一個具體山穀活動的更確切證據。
    冰雪依舊覆蓋著大地,但郇陽的機器已然高效運轉起來。西邊,無形的視線牢牢盯住了那座廢棄土堡;北邊,一場針對流寇的聯合清剿行動正在悄然醞釀;內部,法律、科技、教育在寒冬中悄然生根。
    秦楚站在城頭,感受著刺骨的寒風。壓力並未減輕,反而因為洞察了更多的暗湧而顯得更加具體。但他心中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鎮定。敵人已經從陰影中露出了些許蹤跡,而他的劍,也已在磨石上礪出了寒鋒。
    現在,需要的隻是一個時機,或者,創造一個時機。他目光投向西方和北方,眼神銳利而沉靜。
    礪刃已久,隻待旦夕。
    第六十四章風起青萍
    冬日的陽光透過薄雲,灑在郇陽城頭,積雪初融,屋簷下掛起了細長的冰棱,偶爾斷裂,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然而,這份冰雪消融帶來的些許鬆弛,並未緩解彌漫在郇陽核心層間的緊張氣氛。
    黑豚派出的第二批偵騎帶回了更詳盡的消息。那座位於邊境模糊地帶的廢棄土堡,並非臨時歇腳點,而是被人為加固修繕過。偵騎觀察到土堡內常駐人員約有二三十人,衣甲製式雖經偽裝,但其隊列行進、哨位交接的規矩,隱隱透著魏國武卒特有的嚴謹。更重要的是,他們發現了信使往來,方向直指東南的棘蒲。
    “大人,基本可以斷定,這是魏申設下的一處前哨眼線。”黑豚沉聲匯報,臉上帶著被侵犯領地的怒意,“其目的,一是監視我郇陽西出商路,二是窺探我邊境防務。若置之不理,他日魏軍來犯,此處便是其跳板和中轉。”
    秦楚凝視著地圖上那個被標記出來的小點,眼神冷靜。“一處土堡,二三十人,拔掉它易如反掌。但此舉無異於直接告訴魏申,我們發現了他的小動作,並予以強硬回擊。可能會激化矛盾,提前引發衝突。”
    韓悝(法曹)思索片刻,提出建議:“是否可向晉陽稟報,控訴魏國越境設壘,請主公通過外交途徑施壓?”
    秦楚緩緩搖頭:“晉陽如今對我態度微妙,未必會為了一個邊境土堡與魏國強硬交涉,反而可能責怪我等招惹事端。況且,外交扯皮,耗時日久,這土堡在此期間,不知會傳遞多少情報出去。”
    他手指輕輕敲擊著地圖,目光從土堡移向更廣闊的西境。“魏申此舉,是試探,也是陽謀。他想看看我們的反應,是忍氣吞聲,還是激烈應對。無論哪種,他都能從中判斷我們的底線和實力。”
    片刻沉默後,秦楚抬起頭,眼中已有了決斷:“我們不能按照他預設的節奏走。土堡要拔,但不能由我們直接動手,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他看向黑豚:“我們西邊的新朋友,黑水部,近來與禿發羌摩擦不斷,對吧?”
    黑豚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什麽:“大人的意思是……”
    “我記得,黑水部對我們提供的弩機很是青睞,但也抱怨過箭矢消耗太大,尤其是破甲重箭。”秦楚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冷意,“派人秘密接觸黑水部在邊境的負責人,可以‘優惠’價格,再賣給他們一批箭矢,特別是那種……工藝粗糙一些,但足夠鋒利的。順便,‘不經意’地透露,禿發羌似乎得到了一些外來援助,在野狐嶺南邊的某個廢棄土堡囤積物資,威脅商路。”
    犬立刻領會:“主人是想借黑水部之手?”
    “黑水部與禿發羌是世仇,為了爭奪草場和鹽池,衝突是常事。他們若能‘意外’發現一個疑似禿發羌支持的據點,盛怒之下將其拔除,合情合理。”秦楚淡淡道,“記住,我們隻是賣箭的商人,以及提供了一些未經證實的‘路邊消息’。至於黑水部會怎麽做,與我們何幹?”
    眾人眼睛一亮。此計若成,既能拔掉魏申的釘子,又能進一步挑起黑水部與禿發羌的矛盾,加深黑水部對郇陽的依賴,同時將郇陽自身撇得幹幹淨淨。
    “妙計!”韓悝(麾下)讚道,“如此,魏申即便懷疑,也無真憑實據,隻能吃個啞巴虧。”
    “此事需絕對保密,由犬負責聯絡運作。”秦楚下令,“黑豚,你的偵騎繼續監視土堡,但在黑水部動手前,務必確保我們的人遠離衝突區域,不留任何痕跡。”
    “諾!”兩人齊聲應命。
    北方的聯合清剿計劃也在穩步推進。郇陽提供的第一批矛頭、箭簇和糧食已經秘密運抵攣鞮部。阿勒坦親自帶隊,那百名攣鞮勇士裝備一新,士氣高昂。很快,邊境就傳來了零星的捷報,幾股依附兀朮的小型流寇被剿滅,繳獲的物資雖不多,但有效打擊了兀朮的氣焰,也讓攣鞮部對郇陽的“慷慨”與“遠見”更為感激。
    然而,就在西、北兩方布局漸次展開之時,一場意想不到的風波,卻從內部悄然滋生。
    這日,韓悝(法曹)麵色凝重地求見秦楚。
    “大人,近日城中有流言傳播。”韓悝(法曹)低聲道,“言說大人您並非趙人,乃來曆不明之輩,之所以能在郇陽立足,全賴蠱惑人心、結交戎狄,長此以往,恐非趙國……乃至華夏之福。”
    秦楚眉頭微蹙:“流言從何而起?”
    “源頭尚在追查,傳播甚為隱秘,多在市井酒肆、鄉間閑談之中。”韓悝(法曹)道,“雖未明指,但其意惡毒,直指大人統治之根基。下官懷疑,恐與晉陽方麵脫不了幹係,或是城內有人與之呼應。”
    秦楚沉默片刻。這種攻擊,比直接的軍事威脅更難應付。它利用的是人心中的隔閡與猜疑,動搖的是他統治的合法性。
    “看來,有人是覺得軍事、外交手段難以奏效,開始玩這種上不得台麵的把戲了。”秦楚語氣平靜,但眼中寒光一閃而逝,“不必大張旗鼓地追查,那樣反而顯得我們心虛。你且暗中留意,記錄流言變化,看看能否順藤摸瓜。同時,讓學館的先生們,在宣講律法、農事時,多講講郇陽接納流民、編戶齊民、推廣教化,使邊陲之地重現華夏之治的舉措。”
    他頓了頓,補充道:“另外,之前規劃的‘郇陽紀功碑’可以著手準備了。將我等自入主郇陽以來,墾荒田畝、抵禦狄患、開通商路、安定民生之功績,鐫刻其上,立於城中心,供萬民瞻仰。我們要用實實在在的功業,來回應這些虛無的詆毀。”
    “下官明白。”韓悝(法曹)領命,心中對秦楚的沉著與應對之策深感佩服。
    風波雖起於青萍之末,但秦楚深知,這或許隻是開始。外有強敵環伺,內有暗流湧動,真正的考驗,正在這冰雪消融的時節,悄然降臨。他必須如同磐石,牢牢立於這風口浪尖,引導著郇陽這艘航船,破開重重迷霧,駛向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