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釜底添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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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對城中悄然傳播的惡毒流言,秦楚並未大動幹戈,而是采取了潤物細無聲的反製。韓悝(法曹)依令行事,並未派遣吏員大張旗鼓地追查源頭,以免顯得心虛氣短,反而助長流言聲勢。他隻是叮囑了幾名可靠的下屬,混跡於市井之間,留意流言的細微變化與可能的傳播節點。
與此同時,郇陽學館的先生們,在例行宣講農時、律法之餘,開始有意識地講述郇陽自秦令入主以來的種種變化。他們不談虛無的忠誠,隻講實在的功績:如何收攏流民,編戶授田,使鰥寡孤獨皆有所養;如何興修水利,改良農具,令荒蕪之地重現生機;如何編練新軍,屢挫狄戎,保得一方安寧;又如何開設榷場,公平交易,使邊城與諸部互利共存。這些事跡,樁樁件件都關乎民生休戚,由那些受人尊敬的學館先生娓娓道來,比任何空洞的辯駁都更有力量。
而“郇陽紀功碑”的籌建工作,也由韓悝(法曹)親自督辦,開始征集石料,物色技藝精湛的石匠。消息傳出,本身就在民間引發了一番熱議與期待,無形中將民眾的注意力從虛無的流言,轉向了可以目睹、可以觸摸的實在功業。
就在內部暗流被悄然引導、化解之時,西邊的“借刀殺人”之策,終於見到了成效。
這日,犬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快步走入官署。
“主人,西邊傳來消息!黑水部的人,三日前突襲了野狐嶺那座廢棄土堡!”
秦楚放下手中關於學館增設科目的竹簡,抬起了頭:“結果如何?”
“土堡被攻破,堡內約三十人,據逃回來的黑水部戰士說,抵抗極為頑強,戰術章法不像尋常狄戎,最終大部被殲,隻有寥寥數人趁亂逃脫。黑水部自身也傷亡了十餘人。”犬語速很快,“他們從堡內搜出了一些魏國製式的兵器殘件和少量帶有魏國標記的物資,現已認定那是禿發羌在魏國支持下設立的據點,憤怒異常。黑水部大酋長已下令,要加大對禿發羌的報複。”
“很好。”秦楚點了點頭,臉上並無太多喜色,這本就在他預料之中,“我們的人沒有暴露吧?”
“絕對沒有!”犬肯定道,“交易箭矢是通過幾層轉手,消息也是‘無意’間泄露,黑水部無論如何也查不到我們頭上。”
“嗯。”秦楚沉吟道,“如此一來,魏申安插的這顆釘子算是拔掉了,還順帶給他和禿發羌之間埋了根刺。他即便懷疑是我們暗中推動,沒有證據,也隻能暫時隱忍。西線商路的威脅,暫時緩解了。”
然而,北方的局勢卻出現了新的變化。
阿勒坦派人送來急信。信中稱,聯合清剿行動初期頗為順利,掃清了幾股兀朮的羽翼,極大地壓縮了其活動空間。但最近,兀朮殘部仿佛嗅到危險的雪狐,變得更加狡猾和隱蔽,不再輕易出擊。更令人擔憂的是,有跡象表明,兀朮可能已經與更西邊、實力更強的大荔戎搭上了線!
“兀朮遣其心腹,攜重禮秘密西行,似欲投靠大荔戎。”阿勒坦在信中寫道,“若讓此獠得逞,引大荔戎東顧,則北疆恐再生大變!我部已加派哨探緊盯西麵通道,然力有未逮。秦令智計深遠,不知可有良策阻此危局?”
秦楚將信遞給身旁的韓悝(麾下)與剛剛聞訊趕來的黑豚。
“兀朮這是要狗急跳牆,引狼入室啊。”黑豚看完,濃眉緊鎖,“大荔戎若被他說動,借其名號東進,第一個要對付的,恐怕就是我們和攣鞮部。”
韓悝(麾下)也麵露憂色:“大荔戎實力遠勝黑羊部,其若東來,僅憑攣鞮部與我郇陽,恐難正麵抗衡。必須設法阻止兀朮與之勾結!”
秦楚走到北疆地圖前,目光落在代表大荔戎勢力範圍的西方區域,又緩緩移向兀朮可能藏身的黑風峪。
“阻止兀朮投靠大荔戎,有兩種方法。”秦楚緩緩開口,聲音冷靜,“其一,在他與大荔戎接觸之前,徹底將其剿滅,永絕後患。”
黑豚立刻抱拳:“末將願領選鋒營精銳,趁雪勢稍減,突襲黑風峪!”
秦楚搖了搖頭:“黑風峪地勢險要,我們地形不熟,寒冬用兵,風險太大。兀朮已成驚弓之鳥,必然防備森嚴,一旦不能速戰速決,陷入僵持,反而可能被聞訊而來的大荔戎或其它勢力所乘。”
他頓了頓,手指點向西方:“那麽,就隻有第二種方法——釜底添薪,讓大荔戎無暇東顧,或者,讓他們覺得接納兀朮弊大於利。”
犬若有所思:“主人的意思是,像對付魏申的土堡一樣……”
“不盡相同。”秦楚眼中閃過一絲銳芒,“大荔戎不是禿發羌,實力更強,也更傲慢。簡單的挑撥未必見效。我們需要給他們找一個更迫切、更強大的對手,或者,一份他們無法拒絕的‘厚禮’。”
他看向犬:“你立刻動用所有能聯係上的西邊渠道,散播兩個消息。第一,兀朮乃喪家之犬,身負黑羊部、攣鞮部乃至我郇陽之血仇,誰收留他,便是與我等為敵。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就說,攣鞮部在清剿兀朮時,發現了其從智氏時代便秘密藏匿的一批珍寶和晉國宮室流出的重器,價值連城,就藏在黑風峪某處。”
韓悝(麾下)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人此計大妙!一則警告大荔戎接納兀朮之後患,二則以虛妄重利誘之,使其心生貪念,將注意力從與兀朮勾結,轉向如何奪取這批‘根本不存在的珍寶’上!如此,既能拖延時間,也可能引發大荔戎內部為爭利而生的矛盾!”
“正是此理。”秦楚頷首,“真金白銀的誘惑,遠比兀朮的空口許諾更能打動這些戎狄首領。隻要大荔戎對‘寶藏’動了心,兀朮對他們而言,就從潛在的盟友,變成了需要拷問出藏寶地點的囚徒,甚至是阻礙他們獨占寶藏的絆腳石。”
他隨即下令:“黑豚,選鋒營繼續厲兵秣馬,做好隨時出戰的準備,但要更加隱蔽。犬,散播消息要快,要廣,務必讓西邊的大荔戎盡快得知。同時,通知阿勒坦王子,配合我們演好這出戲,可以適當放出一些‘搜尋寶藏’的風聲,坐實此事。”
“諾!”兩人領命,眼中都閃爍著對秦楚計謀的欽佩。
危機亦是轉機。魏申的釘子已拔,如今北方的潛在威脅,也被秦楚巧妙地轉化為一個可以利用的局。他正在將這盤錯綜複雜的棋局,一步步引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隻是,這“釜底添薪”之計,究竟會燒起怎樣的火焰,又將如何反噬,仍需時間來驗證。郇陽的前路,依舊在迷霧與烽煙中蜿蜒向前。
第六十六章西望烽煙
秦楚“釜底添薪”之計,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北疆以西的廣袤地域漾開了層層漣漪。
犬手下的渠道高效運轉起來。關於“兀朮身負血仇,收留即惹禍端”的警告,以及那批虛無縹緲的“智氏藏寶”的消息,通過行商、遊牧部落乃至刻意安排的“泄密者”,迅速向西方擴散。這些消息在傳播中不斷添油加醋,等傳到河西大荔戎主要首領的耳中時,已變得活靈活現,仿佛那批珍寶就在黑風峪的某個洞穴中閃爍著誘人的光芒。
與此同時,阿勒坦也積極配合。他依照秦楚的建議,派出了幾支小隊,在黑風峪外圍裝模作樣地進行“勘探”和“搜尋”,偶爾還故意與零星遭遇的兀朮殘部發生小規模衝突,做出爭奪某處地點的姿態。這些舉動,進一步坐實了“藏寶”的傳聞。
郇陽城內,秦楚密切關注著西方傳來的任何風吹草動。他深知,此計雖妙,卻也有風險。若大荔戎首領足夠理智,或許能看穿這拙劣的誘餌;或者,他們雖貪圖寶藏,但仍想利用兀朮熟悉地形的優勢,局麵便會複雜化。
時間在等待中又過去了半月。春寒料峭,冰雪消融得更多,道路變得泥濘不堪。
這日,秦楚正在官署與韓悝(法曹)商議新一季的春耕法令,犬幾乎是踉蹌著衝了進來,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與大事發生的激動。
“主人!西邊……西邊有大變!”
“慢慢說。”秦楚沉聲道,示意韓悝(法曹)遞上一杯溫水。
犬接過水一飲而盡,喘了口氣道:“我們派往河西的探子回報,約十日前後,大荔戎內部發生火並!其左賢王麾下的一部精銳,突然襲擊了右賢王控製的一處重要草場,雙方爆發激戰,死傷頗重!”
“火並?”韓悝(法曹)驚訝道,“所為何事?”
“表麵是為爭奪今春最好的牧場,”犬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但據我們在那邊的眼線探知,衝突的引子,似乎與那批‘藏寶’有關。右賢王的人指責左賢王想獨吞寶藏,暗中與……與兀朮有所接觸!”
秦楚眼中精光一閃。果然,貪婪是最好的催化劑。他散布的虛假寶藏,不僅成功轉移了大荔戎對東進的注意力,更成了引爆其內部矛盾的導火索。
“結果如何?兀朮呢?”秦楚追問。
“兀朮……”犬的語氣帶著幾分幸災樂禍,“他確實派了心腹去聯係大荔戎右賢王,想借其勢東山再起。但左賢王得知後,以為右賢王要獨吞寶藏和兀朮帶來的‘地利’,搶先發難。現在大荔戎內部亂成一團,兀朮派去的人據說在亂中被殺,兀朮本人是死是活尚未可知,但即便活著,他想借大荔戎之力東返的圖謀,算是徹底破滅了!”
好消息接踵而至。幾乎在同一時間,北方的阿勒坦也再次派來信使。信中說,由於大荔戎內亂,其對東部邊境的壓力驟減。攣鞮部趁此機會,加大了對黑風峪區域的清剿力度,又端掉了兀朮殘部的兩個隱蔽據點,雖然仍未抓住兀朮本人,但其勢力已如風中殘燭,覆滅在即。
“秦令妙計安邦!”阿勒坦在信中不吝讚美,“大荔戎內訌,無力東顧,兀朮窮途末路,北疆危局頓解。我部上下,深感秦令之恩德!”
官署之內,韓悝(法曹)與隨後聞訊趕來的黑豚、庚等人,皆是麵露喜色。
“大人神機妙算!”黑豚興奮地揮了揮拳頭,“不費我一兵一卒,便讓大荔戎自亂陣腳,更斷了兀朮的念想!”
韓悝(法曹)也撫掌笑道:“此乃上兵伐謀。大人一策,既解北疆之危,又弱西方之敵,更固攣鞮之盟,一石三鳥,令人歎服。”
庚雖不善言辭,也是連連點頭,眼中滿是敬佩。
秦楚臉上卻並未露出太多得意之色。他走到地圖前,目光越過已然暫時無憂的北方,投向了更西方的河西之地。
“大荔戎內亂,於我而言,確是良機。”秦楚緩緩開口,聲音平靜,“但亂局之中,亦蘊含變數。一個統一強大、意圖東擴的大荔戎固然是威脅,但一個陷入分裂、混亂不堪的河西,對我郇陽,是福是禍?”
眾人聞言,喜悅之情稍斂,露出思索的神色。
“大人的意思是?”韓悝(麾下)試探著問。
“混亂,意味著秩序真空,也意味著……有機可乘。”秦楚的手指在代表河西的區域輕輕劃了一圈,“大荔戎並非鐵板一塊,其下部落林立,如今內訌一起,必有失意者、受損者。我郇陽西通黑水部的商路初開,若能借此機會,將影響力更進一步,滲透入河西……”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在場幾人都明白了他的意圖。主公的目光,已然超越了應對眼前的威脅,開始謀劃更長遠的戰略布局。
“黑豚。”
“末將在!”
“選鋒營的西向偵察範圍,可以酌情再向前延伸一些。重點不是作戰,而是摸清大荔戎內部各派的勢力範圍、矛盾焦點,以及……有無可以暗中接觸、扶持的對象。”
“諾!”黑豚心領神會。
“犬,你的渠道,繼續向西延伸。不僅要收集消息,亦可嚐試與一些對大荔戎主部不滿的小部落建立初步聯係。或許,我們可以提供一些他們急需的物資,比如……鹽和鐵器。”
“明白!”犬鄭重點頭。
秦楚再次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官署的牆壁,落在了那片因他之計而燃起烽煙的土地上。
危機暫時解除,但棋局遠未結束。他剛剛落下了一子,攪動了西方的風雲,接下來,該如何在這片混亂的棋盤上,為郇陽謀取最大的利益,將是新的考驗。西望烽煙,他的征途,似乎又揭開了一頁新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