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河西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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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荔戎的內亂,如同在河西這片本就躁動的土地上又投入了一塊熾熱的巨石,激起的塵埃久久未能落定。郇陽派向西方的觸角,不斷傳回零碎卻引人遐想的消息:左賢王與右賢王麾下的部落衝突時有發生,草場、水源、乃至過往商隊都成了爭奪的對象,昔日相對統一的權威正在崩塌。
秦楚穩坐郇陽,如同一個耐心的漁夫,觀察著水麵的波紋。他並未急於下令直接介入,而是讓黑豚的偵騎和犬的渠道,更加細致地描繪河西的勢力圖譜,尋找著那條可能被撬動的縫隙。
這一日,春日的暖陽終於驅散了最後一絲寒意,官署院內的老樹抽出了嫩綠的新芽。犬引著一位風塵仆仆、麵容精悍的漢子走了進來。此人並非郇陽常客,看其裝束,皮袍陳舊卻漿洗得幹淨,發式也與周邊狄戎略有不同,腰間佩著一柄造型古樸的短刀,眼神銳利而帶著幾分審慎。
“主人,這位是來自河西‘禿發’部的使者,名為‘骨力’。”犬恭敬地介紹道,“禿發部乃大荔戎屬部之一,近年備受主部欺壓,此次是秘密前來。”
“禿發部?”秦楚心中一動,這個名字他有些印象,之前黑水部就曾與禿發羌有過摩擦。他麵色平靜,抬手示意:“遠來是客,請坐。看茶。”
骨力依言坐下,姿態不卑不亢,接過韓悝(麾下)遞來的溫水,道了聲謝,目光快速掃過官署內簡樸卻井然有序的陳設,最後落在主位的秦楚身上。
“尊駕便是名震北疆的郇陽令,秦大人?”骨力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用的是略帶口音的雅言。
“正是秦某。”秦楚微微頷首,“不知貴使不遠千裏,秘密來訪我郇陽,所為何事?”
骨力放下水杯,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道:“不敢隱瞞秦令。我禿發部世代居於祁連山下,放牧為生。然大荔主部貪婪無度,近年來課稅愈發沉重,強征我部青壯為兵,動輒打罵欺淩,草場亦被其強占大半。如今大荔內亂,左右賢王相爭,更是將我部等小族視為砧板魚肉,隨意驅使、劫掠……我部上下,實在不堪其擾,求生無門。”
他的話語中帶著壓抑的憤懣與無奈。秦楚安靜地聽著,並未打斷。
骨力繼續道:“近日,河西有傳聞,說東方的郇陽令,仁義布於北疆,善結諸部,更兼商貿公平,器甲精良。我部首領先是派人與黑水部接觸,得知秦令確為信人。故而,冒昧遣我前來,想向秦令……尋求一條生路。”
“生路?”秦楚目光平靜,“如何尋求?”
“我部願與郇陽秘密結盟!”骨力語氣堅決起來,“我部可為郇陽提供河西的情報,必要時,亦可牽製大荔主部。隻求秦令能開放貿易,售予我部一些急需的物資,尤其是……鹽和鐵器。若有可能,更希望秦令能在我部遭受大荔主部逼迫過甚時,施以援手。”
說完,他緊緊盯著秦楚,等待著回應。官署內一時安靜下來,韓悝(麾下)與犬都看向秦楚。
秦楚指尖輕輕敲擊著案幾,心中飛速盤算。禿發部的投靠,無疑是一個絕佳的切入點。他們熟悉河西情況,又與大荔主部有深刻矛盾,正是理想的代理人和情報源。與他們結盟,能將郇陽的影響力實質性地投射到河西,進一步削弱大荔戎,並為將來可能更深入的經營打下基礎。
但風險也同樣存在。此舉若被大荔主部察覺,無疑會徹底激化矛盾,可能引來報複。而且,如何確保禿發部的忠誠?他們今日可以背叛大荔,來日是否也會因更大的利益背叛郇陽?
“貴部的處境,秦某深表同情。”秦楚緩緩開口,語氣沉穩,“郇陽願與四方友鄰公平交易,互通有無。鹽鐵等物,並非不可商談。”
骨力眼中頓時爆發出希望的光芒。
“然而,”秦楚話鋒一轉,“秘密結盟,事關重大。我如何確信,貴部是真心實意,而非大荔派來的誘餌?又如何能保證,今日之盟約,他日不會被更大的利益所毀?”
骨力聞言,並未慌亂,反而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肅然道:“秦令有此顧慮,實屬應當。我部願獻上誠意——我可留在郇陽為質!此外,我可即刻奉上我部所知的,關於大荔左右賢王兵力部署、矛盾要害,以及……關於流寇兀朮的最新動向!”
“兀朮?”秦楚眼神微凝,“他還在河西?”
“是!”骨力肯定道,“此人如同雪地裏的孤狼,狡猾異常。大荔內亂初起時,他確實想投靠右賢王,但遭遇左賢王襲擊後,他便消失了。據我部安插在右賢王那邊的眼線回報,兀朮並未死,而是帶著最核心的十餘個手下,潛藏進了祁連山與沙漠交界處的‘鬼哭壑’,那裏地形極為複雜,易守難攻。他似乎仍在觀望,想趁亂再起。”
這是一個極具價值的情報。兀朮未死,始終是個隱患。
秦楚沉吟片刻,心中已有決斷。過於謹慎可能會錯失良機,但貿然投入也可能萬劫不複。需要一個既能建立聯係,又能控製風險的方式。
“骨力使者請起。”秦楚語氣緩和了些,“貴部的誠意,秦某看到了。結盟之事,可從長計議。眼下,我們不妨先從貿易開始。郇陽可以向你部提供一批鹽和鐵器,價格公允,以物易物亦可。至於援助……若貴部真遭大荔主部不公征伐,我郇陽自不會坐視盟友受難,具體如何援手,屆時可根據情勢再議。”
他沒有立刻答應全麵的軍事同盟,而是先敲定了貿易關係,這既給予了禿發部最急需的物資,建立了初步信任,也為郇陽留下了回旋餘地。留下骨力為質,更是加了一道保險。
骨力顯然也明白這是目前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臉上露出感激之色,深深一揖:“多謝秦令!我部必不負郇陽信義!”
“犬,帶骨力使者下去安頓,好生款待。”
“諾。”
看著骨力隨犬離去的身影,秦楚目光深遠。河西的棋盤上,他終於落下了第一顆屬於自己的棋子。這步棋看似微小,卻可能在未來,攪動整個西方的風雲。而兀朮藏身鬼哭壑的消息,則提醒著他,北疆的隱患,並未完全消除。前路,依舊步步驚心。
第六十八章鬼哭隱憂
禿發部使者骨力的到來與投效,如同一塊關鍵的拚圖,讓秦楚對河西混亂局勢的認知變得清晰了許多。他安排骨力在城中驛館住下,以禮相待,但並未急於深入商討結盟細節,而是令犬陪同,讓其進一步了解郇陽的秩序與實力。這既是展示肌肉,也是一種無聲的考察。
官署之內,核心幾人再次齊聚。
“鬼哭壑……”黑豚盯著地圖上那片用簡略符號表示的、代表險峻山壑的區域,眉頭緊鎖,“此地我曾聽往來老商賈提及,位於祁連山餘脈與荒漠交界,溝壑縱橫,怪石嶙峋,風聲過處如鬼哭狼嚎,故而得名。內部情況極為複雜,陌生者進入極易迷失方向,確實是藏身的好去處。”
韓悝(法曹)麵露憂色:“兀朮此人,悍勇殘忍,又具狼性,若任其蟄伏於此,待大荔戎內亂稍平,或我等與禿發部往來密切時,他再突然竄出,必成心腹大患。此人深知北疆乃至晉陽舊事,若被大荔戎或其他敵對勢力利用,後患無窮。”
秦楚默然不語,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幾上劃動著。骨力帶來的關於兀朮藏身鬼哭壑的消息,確實打亂了他原本按部就班、經略河西的節奏。這個隱患必須拔除,但如何拔除,卻需仔細斟酌。
直接派兵深入河西,進入那片陌生的險地追剿,顯然不智。且不說後勤難以保障,一旦被大荔戎各部察覺,很容易被誤解為入侵,可能促使暫時內訌的他們一致對外,將郇陽尚未穩固的西進戰略扼殺在搖籃中。
借刀殺人?如今大荔戎內亂,左右賢王打得不可開交,誰還有餘力去理會一個躲在山溝裏的喪家之犬?即便懸賞,在當下混亂的河西,效果也未必理想。
“或許,可讓禿發部出手?”韓悝(麾下)提議道,“他們既已表示投效,令其剿滅兀朮,正可檢驗其誠意與能力。”
秦楚緩緩搖頭:“禿發部實力本就不強,如今在大荔主部壓迫下更是艱難。讓他們去攻剿據險而守的兀朮殘部,勝算不大,即便勝了,也必是慘勝,於我而言,損失一個潛在的盟友,得不償失。況且,我們與禿發部的關係,眼下還需隱秘。”
他沉吟片刻,目光漸銳:“兀朮躲入鬼哭壑,是因其已走投無路,如同受傷的野獸舔舐傷口。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麽?是食物、是武器、是外部消息,是能讓他覺得可以東山再起的希望。”
他看向犬:“我們之前散播的‘智氏藏寶’謠言,在河西流傳得到底有多廣?大荔戎內部,除了左右賢王,還有哪些較小的勢力對此深信不疑,或者……急需財物來支撐其在內亂中的消耗?”
犬愣了一下,隨即努力回想收集到的信息:“流傳甚廣,版本眾多。至於深信不疑者……據骨力所言和我們的探查,右賢王麾下有一個叫‘烏洛蘭’的中等部落,其首領貪財魯莽,對寶藏之說最為熱衷,曾數次派人往黑風峪方向探查,但因左賢王部阻撓和攣鞮部的清剿未能深入。”
“烏洛蘭部……”秦楚記下了這個名字,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或許,我們可以再送兀朮一份‘大禮’。”
他下達了一連串指令:
“犬,你通過可靠渠道,向那個烏洛蘭部秘密傳遞一個消息。就說,有確切情報顯示,兀朮之所以能屢次逃脫,並且敢於藏身鬼哭壑,是因為他手中確實掌握著一部分真正的智氏珍寶,作為他最後的底牌。他如今困守孤地,正是奪取這批珍寶的最佳時機。”
“另外,”秦楚繼續道,“讓我們在河西的人,散播另一個消息,就說攣鞮部與郇陽因始終抓不到兀朮,已漸失耐心,不日將撤回大部分清剿力量,重點防範大荔戎。給烏洛蘭部,也給兀朮,製造一種‘機會來了’的錯覺。”
韓悝(法曹)立刻明白了秦楚的意圖:“大人是想引烏洛蘭部去攻鬼哭壑?讓他們兩虎相爭?”
“不錯。”秦楚點頭,“烏洛蘭部貪財而動,兀朮困獸猶鬥。無論誰勝誰負,對我們都有利。若烏洛蘭部勝,替我們除了兀朮這個隱患,我們或許還能借此與這個貪財的部落建立聯係。若兀朮僥幸再逃,其勢力也必遭重創,更難成氣候,而且他會更加仇恨大荔戎人,於我們無害。”
黑豚補充道:“末將可派一支精銳小隊,偽裝成商隊或獵戶,潛伏在鬼哭壑外圍監視。既可確認戰果,若有機會,也可……確保兀朮無法生離。”
“可。”秦楚批準了這個計劃,“記住,你們的任務是眼睛和最後的保障,除非有絕對把握且不暴露自身,否則絕不出手。”
計議已定,眾人分頭行動。一張針對兀朮和貪婪的烏洛蘭部的無形之網,開始向著西方的鬼哭壑悄然撒下。
處理完這件迫切的隱憂,秦楚又將注意力轉回禿發部使者骨力身上。他親自去驛館探望了骨力,與他聊了聊河西的風土人情,各部族的習俗特長,並安排他參觀了郇陽的市易所和匠作區外圍(核心區域自然保密)。骨力對郇陽的繁榮、秩序以及那些琳琅滿目、品質優良的貨物(尤其是鹽和鐵器)驚歎不已,眼神中的熱切與歸屬感愈發明顯。
秦楚並未給予骨力任何明確的軍事承諾,但首次交易的一批鹽和少量鐵器,已足夠讓骨力帶著希望踏上歸途。這細水長流的支持,比任何空洞的盟約,在此時都更能綁定禿發部的心。
送走骨力後,秦楚獨自站在城頭,春風吹動他的衣袂。西邊,他埋下的種子已然發芽,引動的風波正在醞釀;北邊,攣鞮部這個盟友日漸穩固;南邊,魏申暫時偃旗息鼓;內部,流言漸息,各項建設穩步推進。
局麵似乎一片大好,但秦楚心中並無絲毫放鬆。他知道,這暫時的平衡異常脆弱。鬼哭壑的隱患、河西的亂局、魏申的蟄伏、晉陽的猜忌,任何一處處理不當,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
“路還長……”他輕聲自語,目光越過城牆,投向遠方天際線下隱約的山巒輪廓。真正的挑戰,或許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