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炊暖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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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吳子旭在聚福樓的客房醒來時,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床沿,暖融融的。周阿湄正坐在床邊的小凳上,手裏撰著手帕,見他睜眼,立刻笑起來:“你可算醒了!這二天燒得迷迷糊糊,可把人急壞了。”
她端起旁邊桌子上的白瓷碗,碗裏是燉得濃白的雞湯,飄著幾粒紅棗,香氣順著鼻尖鑽進來。周阿湄舀起一勺,吹了吹才遞到他嘴邊:“快趁熱喝點,補補身子。你那天在城樓上暈過去,可把我嚇壞了,特意讓後廚給你燉了這鍋湯。”
吳子旭眨了眨眼,抬手想撐著坐起來,卻發現左臂纏著厚厚的紗布,末端還係著個小巧的蝴蝶結,針腳細密,一看就是姑娘家的手藝。“這是……”
周阿湄抿嘴笑,“你手上的傷口發炎,我給你包紮的,這樣能讓你心情好些了吧。”她把湯碗遞得更近了些,“快喝吧,涼了就不好喝了。”
雞湯溫潤,帶著淡淡的甜味,吳子旭喝了小半碗,身上漸漸有了力氣。他看著手上的蝴蝶結,忽然想起那天在城樓被刀砍傷時,周阿湄焦急的模樣,心裏暖烘烘的。
喝過雞湯,暖意從胃裏慢慢散開,驅散了些許傷痛帶來的寒意。周阿湄細心地為他掖好被角,輕聲道:“你再躺會兒養養精神,等下午緩過來了,再出去走動走動。”
吳子旭望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額前的碎發被風拂得微亂,鼻尖沾著點細密的汗珠,襯得那雙眼睛格外清亮。不知怎的,心裏忽然蕩起個念頭——若是能把她娶進門,往後日子裏有這樣個人在身邊端湯遞水、噓寒問暖,該是多好的事。
他看得有些出神,周阿湄被他盯得臉頰發燙,抬手攏了攏鬢發,笑著打趣:“傻樣,看什麽呢?”
吳子旭回過神,臉上也熱了起來,卻還是老實說道:“沒什麽,就是在想,你要是穿上新娘的紅衣裳,會是什麽模樣。”
“討厭!”周阿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手忙腳亂地端起旁邊的空瓷碗,轉身就往外走,腳步都帶了點慌亂,走到門口時,耳尖還紅得像要滴血。
吳子旭看著她略顯倉促的背影,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左臂的疼痛仿佛都輕了幾分。他躺回枕上,望著房頂上方漏下的天光,心裏那點念頭像撒了種子似的,悄悄發了芽。
下午,周掌櫃來探望,放下一個錢袋:“子旭啊,這幾日辛苦你了,拿著這錢去街上逛逛,買些自己喜歡的物件,也算給你補個假。”
吳子旭接過錢袋,心裏一動,謝過周掌櫃便往外走。他想起阿湄低頭擦櫃台時,鬢邊的木簪鬆了半寸,碎發垂下來掃著臉頰。該給她送個禮物,也算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街角銀飾鋪的櫃台裏,一支素麵銀釵正泛著冷光。釵頭鏨的小桂花蜷著花瓣,像剛從枝頭摘下來,沾著點晨露似的。吳子旭指尖剛觸到銀釵,就想起周阿湄笑起來時眼角的弧度,也是這樣彎彎的,藏著點怯生生的甜。
“就要這個。”他把銀子拍在櫃台上,銀匠用紅漆木盒裝好遞過來,盒子小巧得能握在掌心,揣進懷裏時,像揣了塊暖玉。
往回走時,街口水產攤的老漢正蹲在地上吆喝:“河蟹!剛撈的河蟹!三文錢一隻!”木盆裏的青灰色玩意兒吐著泡泡,蟹鉗“哢嗒”夾著稻草,倒像是在跟人較勁。
吳子旭忽然笑了。小時候母親總說,深秋的河蟹最肥,蒸熟了掰開,蟹黃能流一整個碗底,蘸著薑醋吃,鮮得能讓人咬掉舌頭。他蹲下身挑了二十多隻,個個蟹臍圓鼓鼓的,用稻草捆成串拎著,沉甸甸的墜手。
“子旭哥,這是啥?”周阿湄見他拎著串怪東西進門,手裏的抹布都忘了放下。蟹鉗還在“哢嗒”動,嚇得她往後縮了縮,辮子梢掃過櫃台,帶起陣皂角香。
“河蟹,”吳子旭晃了晃手裏的串,“蒸著吃,鮮得很。”
周掌櫃從後院出來,瞅著那青灰色的殼皺眉頭:“這東西漁民都扔,殼硬得能硌掉牙,有啥吃頭?”
“您老等著嚐鮮就是。”吳子旭拎著螃蟹往灶房跑,稻草蹭著褲腿,癢得人直縮腳。他把蟹腿蟹鉗都用棉線紮緊,老趙廚頭湊過來扒著門框看:“要不給你燒鍋油,炸著吃?”
“清水蒸最鮮。”吳子旭往鍋裏添水,籠屜“哐當”一聲架上去,“阿湄,切點薑末調醋,解腥。”
周阿湄的菜刀在案板上“咚咚”響,眼睛卻總往灶房飄。火光映著吳子旭低頭添柴的側臉,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她忽然覺得手心發燙,薑末切得歪歪扭扭,有的大如指甲,有的細如碎末。
“開鍋咯!”半個時辰後,吳子旭掀開籠屜,白汽“騰”地湧出來,裹著股濃得化不開的鮮。青灰色的河蟹蒸得通紅,像堆小元寶,蟹殼裂開道縫,金黃的蟹黃順著縫往外冒,勾得人喉嚨發緊。
“給。”吳子旭挑了隻最大的遞過去,周阿湄剛要接,蟹鉗突然“哢嗒”張開,嚇得她手一縮,差點把螃蟹掉地上。
“別怕,捆著呢。”吳子旭笑著幫她掰開蟹殼,金黃的蟹黃淌出來,映得她眼睛亮閃閃的。“這白的是啥?”她指著蟹殼裏一團蜷著的白東西,像朵沒開的花。
“這叫‘蓮花座’,”吳子旭故意拖長了調子,“裏頭藏著法海呢。”
“法海?”周阿湄的筷子停在半空,“他躲這兒幹啥?”
吳子旭拿起那半隻螃蟹,慢悠悠地講起白蛇的故事。從白素貞斷橋遇許仙,講到法海把她壓進雷峰塔,再說到雷峰塔倒時,法海沒處躲,就鑽進了螃蟹殼裏。周阿湄聽得眼睛都不眨,聽到白素貞被壓時,眉頭擰成個疙瘩;聽到雷峰塔倒了,又長長舒了口氣,末了指著那團白東西,小聲問:“他……他還在裏頭嗎?”
吳子旭被她認真的樣子逗笑了,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傻姑娘,這是傳說。就像戲文裏的故事,聽個樂子罷了。”
周阿湄的臉“騰”地紅了,把螃蟹往他麵前推:“那我不吃法海,給你吃。”
“這蟹心性寒,本就該去掉。”吳子旭剔掉那團白東西,把蟹黃往她碗裏撥,“快吃你的,涼了就不鮮了。”
蟹黃混著薑醋滑進嘴裏時,周阿湄眼睛瞬間亮了,像落了星子。她舀蟹黃的勺子碰著碗沿,叮叮當當作響,吃得鼻尖都沾了點黃。
收拾碗筷時,吳子旭見周阿湄正低頭擦桌子,鬢邊的碎發垂著,把半張臉都藏在陰影裏。他深吸口氣,從懷裏摸出那個紅漆木盒,遞過去時,指尖都在抖。
“給你的。”
周阿湄打開盒子的瞬間,銀釵上的小桂花在燈光下閃了閃,她抬起頭,眼裏的光比銀釵還亮:“這……給我的?”
“看你總用木簪,”吳子旭的喉結滾了滾,“想給你換個新的。”他見她捏著銀釵的指尖在顫,忽然鼓起勇氣,“我幫你戴上?”
周阿湄的臉稍稍發紅,頭微微的低著,輕輕“嗯”了一聲。
吳子旭的指尖剛碰到她的發髻,就覺得她的肩膀在發顫。他先撥開她耳後的碎發,銀釵“哢嗒”一聲插進綰好的發髻裏,小桂花正好落在耳垂邊,映得她的耳垂像塊溫玉。周阿湄猛地抬頭,撞進他眼裏的笑意裏,又慌忙低下頭,耳根裏透著抹紅。
“好看。”吳子旭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卻穩穩落在她心裏。
周掌櫃坐在櫃台後,把這一切看得真真的。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裏都飄著點甜——這樁婚事,看來不用等開春了。
灶房的餘溫漫出來,把窗外的寒風都擋在了門外。
平陵縣的炊煙剛漫過西大街,聚福樓的蒸籠就冒起白汽。吳子旭咬了口老趙新蒸的菜包,粗麵皮剌得喉嚨發緊,蘿卜餡寡淡如水。恍惚間,母親係著藍布圍裙的身影在霧裏晃——她蒸的包子皮薄透亮,咬一口鮮汁直淌。
“趙師傅,包子能做小些,皮再薄點嗎?”他心跳快了半拍,那些深埋的記憶突然活了:母親揉麵的弧度,擀麵杖的節奏,還有熬得能掛住筷子的豬皮凍。
周掌櫃笑著應了。吳子旭挽袖上手,麵團揉得光可鑒人,擀出的皮薄如蟬翼,邊緣帶著自然褶皺。豬肉末拌了薑末,再摻進亮晶晶的皮凍丁,捏褶時指尖翻飛,十二個均勻的褶在頂端旋成小揪,籠屜裏的包子像群白胖鴿子。
“這皮薄得能透光!”柱子咋舌。吳子旭沒說話,守著蒸籠等“三沸三停”,恍惚又見母親站在灶前:“急啥?好東西得等。”
掀蓋瞬間,肉香混著麥香轟地湧出來。包子白嫩透亮,湯汁在裏麵輕輕晃。周掌櫃咬一口,鮮汁順著嘴角流;周阿湄用筷子夾著,小口吸得眉開眼笑:“子旭哥,你咋藏著這手藝?”
“就叫‘玲瓏包’!”周掌櫃拍板。次日天剛亮,籠屜就圍滿了人,兩文錢一個的包子沒到晌午就賣光,柱子數銅板的聲響叮叮當當。
吳子旭看著周阿湄端著蒸籠穿梭,白汽模糊了她的笑靨,像極了記憶裏的母親。她遞來個剛出鍋的包子,指尖帶點燙:“你娘的手藝,真好。”
熱乎氣從指尖傳到心裏,吳子旭望著她鬢角的麵粉笑了——這聚福樓的煙火,早把他和她纏成了一團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