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新官上任遇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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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子旭坐在書案後,指尖撚著那卷泛黃的《平陵縣誌》,紙頁邊緣已磨得發毛,帶著經年累月的溫軟。晨陽透過窗欞,在“沿革”一欄投下長條光帶,照亮了一行行工整的小楷,墨跡深淺不一,顯是不同年代續補而成。
從“秦並天下,置平陵縣,屬薛郡”讀起,他眉峰微蹙——這與記憶裏的秦朝分毫不差,連賦稅條目都能對上零星片段。接著是秦末烽煙,楚漢相爭,劉邦稱帝建漢,文景之治,光武中興……直到“漢獻帝禪位,曹丕稱帝,國號魏”,他指尖猛地一頓,紙頁被捏出淺淺的褶皺。
往後翻,再無“三國”“兩晉”的字樣。魏朝竟一脈延續了三百五十年,曆經十七帝,史稱“大魏盛世”。書裏記載著魏文帝的屯田製如何利民,魏武帝的開疆拓土怎樣定國安邦,字裏行間透著長治久安的氣象,連災年記錄都比尋常朝代稀鬆。
“原來……到這兒就岔開了。”他喃喃自語,指腹摩挲著“魏亡”二字,繼續往下翻。魏朝末年,權臣趙氏受禪,改國號為“景”,至今已是景元帝三十五年,算下來,景朝也已立朝三百年,比前世的許多王朝都要長久。
三百年景朝,風俗竟與記憶裏的宋朝頗為相似——男子束發戴襆頭,女子愛穿褙子,領口繡著細碎花紋;市井間有勾欄瓦舍,說書人講著前朝英雄;連聚福樓做包子的發麵法子,都與宋人筆記裏記載的“酵引法”相差無幾。隻是少了唐詩的豪邁,缺了宋詞的婉約,文人們更愛寫些記事的散文,記風土,錄農事,倒也質樸得可愛。
“倒是個安穩了六百年的天下。”他合上書卷,木質書軸發出輕微的“哢”聲,心裏那點因穿越而生的惶惑漸漸散去。沒有了唐宋的波瀾,這景朝像一汪深潭,表麵平靜無波,底下卻不知藏著多少暗流,多少未被史書明說的褶皺。
正思忖著,門外傳來輕緩的腳步聲,像怕驚擾了什麽。周平端著茶盞走進來,湖藍色長衫熨得筆挺,不見一絲褶皺,袖口玉扣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吳縣丞倒有雅興,剛上任就看縣誌?”他語氣平淡,像在說件尋常事,目光掃過書案時,卻在“景朝三百載”那行字上停了停,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初來乍到,總得知曉些本地沿革,才好辦事。”吳子旭起身讓座,指尖仍捏著縣誌的邊角,“沒想到景朝竟已三百年了,看這記載,百姓日子該是安穩的。”
周平呷了口茶,茶沫沾在唇角,他慢條斯理地用指尖拭去,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安穩是安穩,隻是州府裏的大人,卻未必待見‘生麵孔’。”他放下茶盞,聲音壓得低了些,像怕窗外的臘梅聽見,“趙刺史在徽州待了十五年,最看重資曆,講究個‘按部就班’。前縣丞告老時,徽州府林別駕都以為這位置該是我坐——畢竟,我在平陵十年,從攢典做到副縣丞,哪樁事不是熟門熟路?賦稅、戶籍、獄訟,閉著眼都能數出章程。”
這話像根細針,輕輕刺在吳子旭心上,不疼,卻麻癢得讓人警醒。他想起昨日初見時周平眼底那抹不易察覺的傲慢,此刻才恍然大悟——對方不滿的,何止是他“空降”搶了位置,更是這打破了十年等待的“不公”,像一鍋溫吞的水被突然扔進塊冰,攪得人心都涼了。
“周大人在縣裏多年,經驗老道,往後少不了要請教。”吳子旭語氣誠懇,指尖卻不自覺地攥緊了書卷,紙頁邊緣被捏得發皺。
周平笑了笑,那笑意卻沒達眼底,像水麵上的浮萍,漂著,落不實:“吳縣丞是皇上親封的,自然不同。隻是前幾日去州府,聽李刺史的幕僚念叨,說景朝三百年,規矩不能亂,怕有些‘驟得高位’的年輕人,壓不住場麵,反倒攪亂了地方。”
這話裏的敲打再明顯不過,像裹著糖衣的石子,甜膩之下藏著硌人的硬。吳子旭抬眼望向窗外,徽州的方向隱在雲層裏,看不真切,卻能想象出那官衙裏的層層疊疊,比聚福樓的蒸籠還複雜。他忽然想起聚福樓的灶房,想起二叔宰羊時手起刀落的利落,阿湄揉麵時麵團在掌心翻轉的專注,那裏的人或許質樸,卻活得敞亮,喜惡都擺在臉上。
“壓不壓得住場麵,總得試過才知道。”他淡淡道,重新翻開縣誌,指尖劃過“賦稅”條目,“平陵縣今年的賦稅冊子,周大人那兒可有備份?我想核對下數據。”
周平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像被風吹散的煙:“自然有,隻是數據繁雜,戶頭多,怕是要費些功夫整理。”說罷起身,袍角掃過凳腿,發出輕響,“我去取來,吳縣丞慢慢看。”走至門口時,他回頭瞥了眼書案上的縣誌,喉間輕嗤一聲,那聲氣極輕,卻像冰粒落在炭火上,才緩步離去。
吳子旭望著他的背影,指尖在“景元帝三十五年”那行字上重重一點,墨色仿佛都深了幾分。這景朝三百年的安穩裏,藏著的未必是坦途,怕是比亂世的刀槍更磨人。但他想起聚福樓的煙火氣,想起自己今早吟的那句“此去前程憑一膽”,心裏的底氣又足了幾分,像灶膛裏添了新柴,火苗又旺了些。
窗外的臘梅被風一吹,落了兩瓣花在書案上,黃得像揉碎的陽光。他拾起花瓣,夾進縣誌裏,權當是給這新開始的日子,做個記號。
不多時,周平拿著厚厚一摞賦稅冊子回來,往他的書案前重重一墩,“咚”的一聲震得硯台都跳了跳。他眉眼裏全是輕蔑,像在看個不自量力的孩童:“吳縣丞好好查閱,這裏麵戶頭、田畝、牲畜,一筆筆都清著呢,我都整理核對了一個月。”言外之意再明白不過——你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怕是連賬本都看不懂,能搞好才怪。
正說著,典史劉勇大步流星走進來,軍靴踩在青磚地上“咚咚”響,手裏拿著份卷宗,封皮上蓋著朱印:“吳縣丞,城西張家丟了頭牛,報了官,說是今早發現的,您看這事……”他嗓門洪亮,像撞鍾,壓根沒注意到屋裏凝滯的微妙氣氛。
周平趁機起身,像得了特赦:“你們忙,我還有別的事先告辭了。”走出門時,他回頭瞥了眼吳子旭,嘴角勾起抹冷笑,像冬日屋簷下的冰棱,閃著寒意。
劉勇待周平走遠,才撓著頭,嘿嘿笑了兩聲:“周縣丞這幾日總陰陽怪氣的,吳縣丞別往心裏去。他原盼著升縣丞盼了好幾年,結果……這事兒換誰都得憋屈。”
“我明白。”吳子旭接過卷宗,指尖拂過封皮的褶皺,“辛苦劉典史跑一趟,這事就按規矩辦,派弟兄們去村裏仔細查訪,問問鄰居,看看有沒有可疑人等。”
劉勇應了聲,又湊近兩步,聲音壓低了些:“說起來,前幾日去州府辦事,聽趙刺史的人念叨,說咱縣新來了個年輕縣丞,怕是鎮不住場子,還說……說您是‘僥幸得官’。”
吳子旭指尖一頓,果然如周平所說,州府那邊已有微詞。他抬眼望向窗外,徽州的方向仍隱在雲層裏,像蒙著層紗,看不真切,卻能感受到那遙遙傳來的壓力。
“鎮不鎮得住,不是說出來的。”他淡淡道,重新翻開卷宗,目光落在“失主供詞”一欄,“先把縣裏的事辦好再說,牛羊得失關乎百姓生計,半點馬虎不得。”
劉勇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剛才那點凝重散了大半:“吳縣丞說得是!有您這句話,我這就去安排!有事您盡管吩咐,咱別的沒有,跑腿出力不含糊!”
屋裏又恢複了安靜,陽光落在卷宗上,那“景元帝三十五年”的字樣被照得格外清晰。吳子旭看著這行字,忽然覺得,這個跳過了唐宋的世界,雖少了些熟悉的文化印記,卻也藏著無數可能,像張未下筆的宣紙,能寫出什麽樣的字,全看自己的筆力。隻是這官場的風波,已悄然而至,比平陵縣的冬雨來得還急。他握緊了手中的筆,狼毫筆尖在硯台裏蘸了蘸墨,心裏那股“憑一膽”的底氣,又足了幾分,像船帆鼓滿了風,再大的浪也敢闖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