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宴席風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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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往西邊斜了斜,金晃晃的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長長一道影子,像誰在青磚上描了筆濃墨。吳子旭把案頭的賬冊歸攏好,對著門外喊了聲:“陳主簿。”
    陳主簿很快掀簾進來,垂手侍立,臉上堆著笑:“大人有何吩咐?”
    “明天歇沐,請衙門裏的同僚們到聚福樓吃頓便飯,我做東。”吳子旭往椅背上靠了靠,語氣鬆快,“來了這些日子,也該跟大夥熱絡熱絡,熟悉熟悉。”
    “哎,這可是好事!”陳主簿眼睛一亮,把手裏的卷宗往案邊一放,“大人來咱這都七天了,是該聚聚。說起來,咱們這幫人也有些日子沒湊齊過了,我這就去傳話,保準一個不落,都讓他們準時到。”
    “對了,王知縣那邊我自己去請。”吳子旭頓了頓,補充道,“幫我把周縣丞也請一下,務必到。”
    “行,我一定辦到!”陳主簿拍著胸脯,胸脯上的衣襟都跟著顫,“我這就去那邊,跟周大人說一聲。您放心,保管都給您請到。”說著轉身就往外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
    打發走陳主簿,吳子旭略一思忖,又起身往王敬之的公房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麵傳來翻書的窸窣聲,他抬手敲了敲門。
    “進來。”王敬之的聲音帶著點書卷氣,溫溫和和的。
    吳子旭掀簾進去,見王敬之正坐在案前看一份公文,手裏捏著支狼毫,筆尖懸在紙麵上方,便笑道:“大人忙著呢?”
    “剛核完一份呈文,正歇口氣。”王敬之放下筆,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坐。找我有事?”
    “想著明天歇沐,請衙門裏的同僚們到聚福樓吃頓飯,熱鬧熱鬧。”吳子旭坐下,話鋒一轉,“方才見著懷玉姑娘送文書過來,想著她平日也悶在府裏,不如明天一同去?人多些,也讓她沾沾熱鬧氣,散散悶。”
    王敬之聞言,放下手裏的狼毫,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捋了捋胡須:“這丫頭,整日捧著詩集,是該出去走走,見見市井煙火。既然你開口了,我回頭跟她說一聲,讓她跟你去見識見識。”
    “那就多謝大人了。”吳子旭鬆了口氣,起身拱手,“那我先回去了,明天中午在聚福樓候著您和姑娘。”
    “去吧。”王敬之擺了擺手,待吳子旭走後,他拿起案上的公文,卻沒再看,隻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輕輕捋著胡須——這聚福樓的飯局,倒比賬冊上的數字有趣多了,年輕人的事,看看也熱鬧。
    吳子旭回值房時,見炭盆裏的火還旺著,紅通通的炭塊泛著光,鐵套筒將煙引出去,屋裏暖得正好,連空氣都帶著點鬆炭的香。他想起明天的飯局,想起周阿湄忙前忙後的樣子,額角沾著麵粉也顧不上擦;又想起王懷鈺笑起來的梨渦,淺淺的,像盛了蜜,指尖在案上輕輕敲著,心裏頭有點說不清的滋味。
    正想著,陳主簿掀簾進來:“大人,都通知到了,同僚們都說準時到,還說要跟您多喝幾杯呢。”他搓著手,語氣卻帶了點遲疑,“就是……周副縣丞說明天家裏有事,來不了,特意讓我跟您回一聲,說改日再給您賠罪。”
    吳子旭手指輕敲了一下桌麵,發出“篤”的一聲,他笑了笑,語氣聽不出波瀾:“知道了,家裏有事難免的。不來就不來吧,回頭我再單獨請他,也一樣。”
    陳主簿應了聲“是”,又說了兩句閑話便告退了。屋裏隻剩吳子旭一人,他望著窗外的殘雪,屋簷下的冰棱滴答著水,指尖在名冊上敲了敲——周平這是明擺著不給麵子,怕是對他查賬的事早有不滿,故意擺架子呢。不過也好,少了個揣著心思的,飯桌上倒清淨些,省得膈應。
    次日天剛亮,吳子旭便起了身。推開窗,雪停了,太陽躲在雲層後,露出點淡淡的光,像蒙了層紗;地上的積雪被掃到路邊,堆得像小丘,露出濕漉漉的石板路,寒氣順著褲腳往上鑽,涼絲絲的。他裹緊棉袍,往聚福樓而去。
    剛到街口,就看見聚福樓的門樓前掛著個大紅幌子,上麵用金粉寫著“恭迎縣衙貴客”,風吹得幌子獵獵響,紅得晃眼,倒有幾分熱鬧氣。
    “子旭哥!”門內傳來周阿湄的聲音,她正指揮著夥計搬炭盆,頭上的銀簪在光線下閃著亮,鼻尖沾著點灰,像隻剛偷了米的小雀,“可算來了,快進來暖和暖和!外頭冷!”
    吳子旭掀簾進去,一股飯菜香混著熱氣撲麵而來,直往鼻子裏鑽。周掌櫃正站在櫃台裏撥算盤,見了他便喊:“子旭來了?樓上雅間備好的,地龍燒得旺,保準不冷!”
    “周叔忙著。”吳子旭笑著應道,目光掃過大堂,見幾張桌子都擦得鋥亮,能照見人影;牆角的炭盆上果然安了新的鐵套筒,煙順著管子往外飄,屋裏果然清爽不少,沒了往日的嗆人味。
    阿湄帶著吳子旭上了二樓雅間,棉簾子一掀,一股熱氣撲麵而來,裏麵溫暖如春,連空氣都帶著飯菜的香。
    “李鐵匠今早天沒亮就送了三個煙筒來,”周阿湄湊過來,手裏還拿著塊抹布,正擦著桌子,“你瞧,這雅間裏的炭盆用上了,一點煙味兒都沒有,比以前暖和多了吧?”她仰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倒沒顯出什麽異樣,仿佛昨天的事沒發生過。
    吳子旭心裏鬆了鬆,試探著提起:“阿湄,昨天……”
    “昨天咋了?”周阿湄擦了擦桌麵,頭也沒抬,語氣平平的,“王姑娘不是來送文書嘛,公事公辦,有啥好說的。”
    “她……今天也來吃飯。”吳子旭盯著她的側臉,見她手裏的抹布頓了頓,趕緊補充,“是王知縣說讓她出來走走,我想著人多熱鬧……就沒好推辭。”
    “她來幹啥?”周阿湄猛地抬起頭,眼裏的笑意淡了,像被風吹散的霧,“你請的是衙門同僚,她一個姑娘家湊啥熱鬧?又不當差。”
    “這不是……”
    “行了我知道了。”周阿湄把抹布往桌上一撂,轉身往外走,聲音悶悶的,“反正菜都備好了,來就來唄,還能把她趕出去不成?顯得咱聚福樓沒氣度。”話雖這麽說,眼睛卻有點發澀,像進了沙子。
    吳子旭趕緊把雅間的門掩上,伸手拉住周阿湄的胳膊,她胳膊上還帶著點後廚的熱氣,卻掙了兩掙想甩開,力道不大。
    “你聽我解釋啊。”他放軟了聲音,把她往炭盆邊帶了帶,那裏最暖和,“是王姑娘自己提出來的,說想嚐嚐聚福樓的菜,我哪好直接拒了?她畢竟是縣太爺的千金,麵上總得過得去,不然顯得我不懂事。”
    周阿湄轉過身,眼圈有點紅,卻梗著脖子,像隻倔強的小鵝:“她要來你就答應?你不會找個由頭推了?說菜不夠,或是雅間滿了?”
    “我……”吳子旭被問得語塞,撓了撓頭,有點無奈,“當時想著人多熱鬧,也沒多想,就應下了。”
    “沒多想?”周阿湄盯著他,嘴角撇了撇,帶著點酸意,“我看你是樂不得的吧?人家知書達理,會吟詩作對,模樣又周正,哪像我,隻會圍著灶台轉,滿身油煙味。”
    “你這說的什麽話。”吳子旭急了,伸手想去碰她的臉,被她偏頭躲開,隻能改去拉她的手,緊緊攥著,“在我心裏,你跟她不一樣。你是……是自家人,跟聚福樓一樣,是我在這兒最踏實的地方。”
    “自家人?”周阿湄哼了一聲,卻沒再甩開他的手,指尖微微蜷了蜷,“自家人就任由別的姑娘湊上來?我告訴你吳子旭,我可沒那麽好欺負,也容不得別人在你跟前晃悠。”
    “是是是,我的姑奶奶。”吳子旭趕緊順毛捋,從懷裏摸出支自己做的鉛筆,遞到她手裏——還是早上出門時順手揣的,就想著給她個小驚喜,“你看,我特意給你做的,知道你算賬用毛筆不方便,這個快,寫錯了還能擦掉,多省事。”
    周阿湄瞥了眼鉛筆,梨木筆杆光滑溫潤,沒接,卻也沒再瞪他,聲音小了些,像蚊子哼哼:“我就是怕……怕你剛到衙門當差沒幾天,就被那些花裏胡哨的迷了眼,忘了聚福樓的熱飯,忘了……忘了我。”
    “傻丫頭。”吳子旭心裏一軟,像被溫水泡過,輕輕把她往懷裏帶了帶,這次她沒躲,隻是肩膀還繃著,像塊沒焐熱的玉,“我吳子旭是那種人嗎?當初在店裏養傷,是誰一天三頓給我送湯?是誰半夜還來看看我燒退了沒?我心裏都記著呢,一筆一筆記得清楚。”
    他感覺到懷裏的人肩膀鬆了些,像化了的冰,便又笑道:“再說了,她會作詩,你會燉雞湯;她懂文章,你能把聚福樓的賬算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差。各有各的好,我又不瞎,哪能分不清輕重。”
    周阿湄悶聲悶氣地“嗯”了一聲,從他懷裏掙出來,拿起那支鉛筆在手裏轉著圈,含糊道:“這還差不多。不過說好,等會兒她來了,你少跟她說話,省得我看著礙眼。”
    “行行行,都聽你的。”吳子旭見她消了氣,鬆了口氣,心裏卻暗暗歎氣——這才剛開始,就已經這樣,往後的日子,怕是少不了這般拉扯,像一團纏在一起的線,得慢慢理。
    正說著,樓下傳來柱子的吆喝聲,嗓門亮得像敲鑼:“王大人到——”
    周阿湄趕緊理了理衣襟,拍了拍身上的灰,瞪了吳子旭一眼:“走了,迎客去。可別失了禮數。”說完率先掀簾下樓,腳步輕快,仿佛剛才那場別扭從未有過,隻耳根還泛著點紅。
    吳子旭看著她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緊隨其後。有些事,急也沒用,確實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船到橋頭自然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