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選擇留下麵對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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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潔白的信箋紙在晨光中泛著冷硬的光澤,像一張無情的宣判書。羅梓手中的鋼筆懸停在紙麵上方,筆尖不住地顫抖,墨跡在紙上暈開一個又一個醜陋的斑點。他盯著那些墨點,仿佛看到了自己支離破碎的未來。
    “對不起”三個字寫了又劃,劃了又寫,無論如何下筆都覺得虛偽可笑。什麽樣的道歉,能彌補他昨晚犯下的罪行?什麽樣的解釋,能讓她理解這荒謬的一切?
    他頹然地垂下手臂,筆從指間滑落,在昂貴的地毯上滾了幾圈。他蜷縮在書桌旁,雙手深深插進頭發裏,指甲幾乎要掐進頭皮。冰冷的悔恨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逃。
    這個字再次跳進腦海,如此誘人,如此簡單。
    他可以現在就起身,悄悄離開。別墅的門禁係統總該有內部開啟的方式。他可以騎上那輛破舊的電動車,消失在晨霧籠罩的城市街道中。回到那個陰暗潮濕的出租屋,假裝這一夜隻是一場荒誕的噩夢。韓曉醒來後可能會報警,但一個醉酒後記憶模糊的女人,能提供多少有效線索?他送外賣時戴著口罩和頭盔,小區的監控也許拍不清他的臉。也許,隻是也許,他能僥幸逃脫。
    這個念頭像甜蜜的毒藥,在他腦中蔓延。
    但就在這時,母親的臉毫無征兆地浮現在眼前。不是病床上憔悴的模樣,而是很多年前,父親剛去世時,母親摟著他,在昏暗的燈光下輕聲說:“小梓,咱們人窮,但誌不能短。做什麽事,都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句話在那些艱難歲月裏支撐著他,讓他即使被客人無理辱罵也能低頭道歉,即使被平台克扣工資也能咬牙繼續。因為母親需要他,他不能倒,更不能做讓自己夜裏睡不著覺的事。
    良心。
    這兩個字此刻重如千鈞。
    如果他現在逃走,餘生每一個夜晚,當他閉上眼,都會看到韓曉醒來時驚恐絕望的眼神,看到她發現自己被陌生人侵犯時崩潰的模樣。他會一輩子活在“如果當時留下麵對”的假設中,被愧疚啃噬至死。而如果有一天東窗事發——天網恢恢,真的能永遠逃脫嗎?——那時母親該怎麽辦?讓她在病床上聽說兒子成了強奸犯、在逃通緝犯?
    不。他不能。
    羅梓緩緩抬起頭,眼眶通紅,卻沒有淚水。極致的恐懼之後,某種冰冷的東西在心底沉澱下來。那是一種認命般的清醒,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重新撿起滾落地毯的鋼筆,指尖的顫抖奇跡般地平複了。筆尖再次落在信紙上,這一次,他寫下了第一行字:
    “韓女士:”
    稱呼要正式,要拉開距離。他不是那個“阿哲”,永遠不可能是。
    “對於昨晚發生的事,我不知該如何道歉。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我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利用您的醉酒和誤認,做出了禽獸不如的行為。我沒有任何借口,酒精、氣氛、您認錯人——這些都不能成為理由。錯全在我。”
    寫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墨點。承認真相比找借口更需要勇氣,但他必須這麽做。這不是情有可原的一夜情,這是犯罪。他必須讓她清楚這一點,而不是用曖昧的說辭混淆是非。
    “我叫羅梓,是‘快送’平台的外賣員,工號XT1087。我的手機號是138xxxx5793,身份證號是xxxxxx19980612xxxx。我住在老城區柳樹巷37號403室。如果您決定報警,這些信息應該能幫助警方找到我。我會在原地等待,不會逃跑。”
    寫下這些時,他的手很穩。把自己所有的信息都交出去,等於把生殺大權完全讓渡。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表達誠意的方式——不逃避,不躲藏,接受一切後果。
    “我知道這些話毫無意義,但我還是想說:對不起。對不起對您造成的傷害,對不起辜負了您的信任,對不起玷汙了您的家。我不求您的原諒,那太奢侈。我隻希望您能知道,我會承擔一切責任,無論法律給予什麽樣的懲罰。”
    他寫得很慢,每一筆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字跡算不上好看,但工整清晰,沒有一個字塗改。這不是情書,不是辯解書,這是一份認罪書。
    “在您醒來之前,我會離開。但我不會逃走。我會回到我的住處,等您的決定。如果您選擇不報警,我保證從今往後絕不會出現在您麵前,不會對任何人提起昨晚的事。如果您選擇報警,我會如實向警方陳述一切,絕不抵賴。”
    “再次致上我最深的歉意。我是個罪人,不配得到任何寬恕。”
    “羅梓
    即日”
    信寫完了。短短三百餘字,卻像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放下筆,怔怔地看著紙上那些黑色的字跡,它們像一條條鎖鏈,將他牢牢捆縛在罪人的刑柱上。
    但這還不夠。
    道歉信太輕了。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昨夜那般沉重的傷害上,毫無分量。
    羅梓撐著書桌站起身,雙腿因為久坐而發麻。他踉蹌了一下,扶住桌沿。晨光已經從窗簾縫隙中透進更多,客廳裏的輪廓愈發清晰。那些空酒瓶、傾倒的酒杯、淩亂的沙發……都在無聲訴說著昨夜的荒唐。
    他應該做點什麽。在她醒來之前,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一盞微弱的燈,在漆黑的悔恨之海中亮起。是的,他不能隻是留下一封信就離開。他至少……至少應該讓這個混亂的現場看起來不那麽不堪,至少應該讓她醒來時,不用第一時間麵對這一片狼藉。
    行動。用具體的行動,而不是空洞的文字。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動手。
    先是客廳。他小心翼翼地收拾散落的酒瓶——三個紅酒瓶,一個威士忌,還有一個打翻的醒酒器。酒液已經在地毯和茶幾上幹涸,留下深色的汙漬。他從廚房找來幹淨的抹布和水桶,接來溫水,跪在地毯上,一點一點擦拭那些汙跡。昂貴的羊毛地毯吸水性強,汙漬很難徹底清除,但他盡力了,反複擦拭,直到顏色變淡。
    然後是茶幾。他用濕布擦去酒漬和指紋,將歪倒的酒杯一個個擺正,收進廚房水槽。煙灰缸裏的煙蒂倒進垃圾桶,桌麵擦得光亮如新。
    做完這些,他站在客廳中央環顧。雖然不可能完全恢複原狀——有些痕跡已經滲入織物,無法抹去——但至少看起來不再像犯罪現場,而更像一場放縱派對後的殘局。
    接著,他走向臥室門口。
    手放在門把上時,他再次感到一陣劇烈的戰栗。進去嗎?麵對那張床,那片刺目的證據,那個還在沉睡的女人?
    必須進去。那封信必須放在她能看到的地方,但不能太近,以免她醒來受驚。而且……而且床單。那片暗紅,他不能留下那樣的東西讓她獨自麵對。
    他輕輕擰開門把手。臥室裏光線昏暗,窗簾拉得很嚴實,隻有邊緣透進一絲微光。韓曉還在熟睡,呼吸均勻,側臥的身影在羽絨被下起伏。她睡得很沉,酒精和疲憊讓她陷入了深度的睡眠。
    羅梓屏住呼吸,像潛入深海般躡手躡腳地走進去。他的目光刻意避開大床中央,快速掃視房間。床頭櫃上有一個精致的鬧鍾,一個玻璃水杯,半杯水。他把折好的信紙輕輕壓在鬧鍾下,露出一角,確保她醒來挪動鬧鍾時就能看到。
    然後,他麵臨最艱難的部分。
    床單。
    那片暗紅在昏暗光線下依然刺眼。他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留下這樣的現場給她。可是該怎麽辦?直接抽走床單?那會驚醒她。而且之後呢?把染血的床單帶走?那更像毀滅證據。
    他的目光落在房間另一側的衣櫃上。也許裏麵有備用的床品。
    他像影子一樣移過去,輕輕拉開衣櫃門。裏麵整齊掛著各式睡衣、家居服,下層是疊放好的床單被套。他取出一套純白色的,質地柔軟光滑。然後,他回到床邊,開始了這項艱巨的任務。
    他先輕輕掀開羽絨被的一角——韓曉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動了動,他立刻僵住,心跳如雷。確認她沒醒,他才繼續,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將被子從她身下一點點抽離。這個過程花費了近十分鍾,他額頭沁出冷汗,手臂因為過度緊張而微微發抖。
    終於,被子被完全掀開,疊好放在一旁椅背上。現在,隻剩下那床淩亂不堪、帶著證據的床單。
    韓曉穿著那件真絲睡袍,側臥在床單上,睡得很沉。羅梓咬緊牙關,用最輕柔的動作,一點一點從床尾開始,將床單從褥子下抽出來。他不敢大幅度動作,隻能像拆解炸彈般緩慢進行。每當韓曉稍有動靜,他就立刻停住,屏息等待。
    這個過程中,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裸露的小腿,光滑的腳踝,睡袍下擺散開時露出的一截大腿。每一次目光觸及,都像被燙到般迅速移開,羞恥感和罪惡感洶湧襲來。他強迫自己專注於手中的任務,不要去看,不要去想。
    床單終於被完全抽離。他迅速將幹淨的那一套鋪上,動作生疏但盡量利落。鋪床單、撫平褶皺、將四個角塞進褥子下……做完這一切,他後背已經全濕了,不知是冷汗還是緊張的汗水。
    他將染血的床單緊緊卷起,抱在懷裏。布料柔軟,卻重如千鈞。這上麵承載著他的罪證,也承載著一個女人最私密、最珍貴的失去。他該如何處置它?帶走?銷毀?不,那隻會讓罪孽更深。
    最終,他抱著床單走出臥室,來到客廳。他找到一個幹淨的垃圾袋,將床單仔細疊好,塞進去,紮緊袋口。然後,他在垃圾袋外麵又套了一個袋子,再次紮緊。做完這些,他把這包“罪證”放在玄關角落,一個不顯眼但也不會被忽略的位置。
    如果她報警,這會是證據。如果她不報,她可以自行處理。決定權在她。
    時間在忙碌中流逝。窗外的天光越來越亮,已經能聽到遠處隱約的鳥鳴。羅梓看了一眼手機——清晨五點四十七分。她大概快醒了。
    他最後巡視了一遍自己收拾過的地方:客廳基本整潔,臥室床鋪已換新,染血床單打包放在門口,道歉信壓在鬧鍾下。他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該離開了。
    他走到玄關,穿上自己那雙沾滿泥汙、已經半幹的運動鞋。鞋底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淺淺的汙痕,他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餐巾紙——那是昨天中午吃盒飯時剩下的——蹲下身,仔細擦去那些痕跡。
    然後,他站起身,最後一次回望這個奢華的空間。水晶燈依舊亮著,在漸亮的晨光中顯得有些蒼白。這個他誤入的、犯下大錯的地方,這個與他的人生格格不入的世界。
    他沒有拿走那袋醒酒藥和解酒湯——它們還放在門廳的櫃子上。他也沒有碰任何其他東西。除了那封道歉信和收拾的痕跡,他要盡量讓一切恢複原狀,仿佛從未有人來過——除了那無法抹去的事實。
    手放在門把上時,他停頓了最後幾秒。
    這一夜改變了一切。他不再是昨天那個雖然貧窮但至少清白的外賣員羅梓。從今往後,無論韓曉是否追究,他都將背負著這個秘密、這份罪孽活下去。前路是監獄,還是餘生活在陰影下?他不知道。
    但至少,他選擇了麵對。用他僅剩的、破碎的勇氣。
    “哢噠。”
    門輕輕打開,又輕輕合上。
    羅梓走出別墅,走進清冷的晨風中。天空是灰藍色的,東方泛起魚肚白,昨夜暴雨洗淨的空氣格外清冽。他的電動車還停在門廊邊,電量早已耗盡。他推著車,緩緩走下別墅門前的坡道。
    回頭望去,那棟豪華的別墅在漸亮的晨光中靜靜矗立,像一個華麗的囚籠,也像一個他永遠無法再踏入的夢境。
    他不知道裏麵那個女人醒來後會怎樣。哭泣?憤怒?崩潰?還是冷靜地拿起電話報警?
    他隻知道,從此刻起,他的命運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交出了選擇權,等待審判的降臨。
    而這,是他能為自己的錯誤,所做的最後一點、微不足道的擔當。
    電動車輪碾過濕潤的路麵,發出沙沙的輕響。羅梓沒有回頭,推著車,一步一步,走進漸漸蘇醒的、真實而冰冷的世界。
    天,徹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