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廚房裏溫好的那碗粥

字數:7191   加入書籤

A+A-


    尖叫的回聲在空曠的臥室裏漸漸消散,留下一種更為可怕的死寂。
    韓曉蜷縮在床中央,雙臂緊緊環抱著自己,指甲幾乎要嵌進手臂的皮肉裏。身體在無法控製地顫抖,牙齒格格作響,不是因為寒冷——室內的恒溫係統將空氣維持在舒適的24度——而是因為一種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寒意。那是震驚,是恐懼,更是被徹底侵犯、被踩踏尊嚴後燃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
    她的人生,在過去的二十八年裏,從未有過如此失控的時刻。即便是父母驟然離世,她被迫接手搖搖欲墜的家族企業,在董事會的虎視眈眈下拚殺出一條血路時;即便是被最信任的合作夥伴背叛,公司麵臨生死存亡的危機時;即便是那個曾許諾一生的男人,最終選擇離開,留給她一個冷漠背影時……她都從未像此刻這般,感到如此徹底的、被玷汙的無力與憤怒。
    她,韓曉,韓氏集團最年輕的總裁,雲頂別墅的女主人,圈內公認的、高不可攀的冰山美人,竟然在自己家裏,在自己的床上,被一個……一個送外賣的……給……
    那個詞像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著她的神經,讓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她猛地捂住了嘴,另一隻手死死抓住胸口的真絲睡袍,布料在她掌心皺成一團,仿佛這樣才能遏製住那種想要撕碎一切的毀滅欲。
    目光落在飄落在地板上的那張信紙上。白色的紙,黑色的字,在晨光下刺眼得令人作嘔。每一個字都像是對她莫大的嘲諷。道歉?承擔?等待決定?他以為他是誰?一個卑劣的闖入者,一個罪犯,有什麽資格擺出這副“任你處置”的姿態?他憑什麽覺得,留下這麽一張輕飄飄的紙,就能抵消他所犯下的罪行?
    怒火如同被點燃的汽油,轟然炸開,瞬間淹沒了最初的恐懼和屈辱。她猛地掀開被子,赤腳跳下床。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麵觸及腳心,讓她微微一顫,但隨即被更熾烈的怒火取代。她要找到他!立刻!馬上!那個叫羅梓的混蛋,他以為留下地址和電話,她就奈何不了他了嗎?不,她要讓他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她要報警,讓他把牢底坐穿!她要動用一切資源,讓他和他的家人在這個城市再無立足之地!
    然而,就在她準備衝出去,抓起電話報警的那一刻,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床頭櫃上的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白色的、普通的陶瓷碗。碗很幹淨,邊緣甚至帶著一點溫潤的光澤。碗裏盛著大半碗粥,白米粥,煮得綿軟稀爛,上麵飄著幾顆紅色的枸杞,嫋嫋地,還散發著極其微弱的熱氣。
    粥?
    韓曉的動作僵住了,暴怒的火焰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猛地一滯。她死死盯著那碗粥,仿佛那是什麽詭異的、不合時宜的外星造物。
    這裏怎麽會有粥?
    她的廚房,是純粹西式的開放式設計,配備了最頂級的嵌入式廚電,但幾乎從不開火。她不會做飯,也沒時間學。早餐通常是保姆準備的西式簡餐,或者一杯黑咖啡解決。粥這種東西,在她過往二十八年的記憶裏,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且大多與病中或極其脆弱的時刻相關。
    這碗粥,顯然不是她家的風格。碗是普通的白瓷碗,絕不屬於她任何一套昂貴的骨瓷餐具。粥也煮得簡單,甚至可以說簡陋,隻有米和水,加上幾顆點綴的枸杞,與她偶爾在高級酒店喝到的、用料繁複的養生粥天差地別。
    但就是這碗簡陋的、冒著微弱熱氣的白粥,此刻卻像一枚投入她沸騰怒火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詭異的、令人不安的漣漪。
    是誰煮的?
    答案不言而喻。
    那個……羅梓。
    這個認知讓韓曉的胃部再次一陣抽搐。他?那個侵犯了她的混蛋,在犯下如此令人發指的罪行之後,竟然……還有心思在她家的廚房裏,慢條斯理地煮了一碗粥?還把它放在她的床頭?
    荒謬!可笑!無恥至極!
    一種被加倍羞辱的感覺湧上心頭。這算什麽?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犯罪後的良心不安?還是另一種形式的、令人作嘔的炫耀和挑釁?仿佛在說:看,我不僅對你做了那種事,我還“貼心”地為你準備了早餐?
    “混蛋!人渣!”她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詞,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未散的哭腔。她抬起腳,幾乎想一腳踹翻那個礙眼的碗,讓滾燙的粥潑濺得到處都是,就像她此刻沸騰的內心。
    但腳抬到一半,卻停住了。
    因為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碗粥的旁邊。
    粥碗下麵,還墊著什麽東西。是一張對折起來的、有些皺巴巴的、印著字的紙。她認得那種紙——是外賣平台隨餐附送的小票。
    一種更為詭異的感覺攫住了她。她緩緩放下腳,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彎下腰,伸出仍在微微顫抖的手,捏住了那張小票,將它從粥碗下抽了出來。
    小票是普通的 t paper,上麵的字跡有些模糊了。但她還是能辨認出上麵的信息:
    訂單號: KS202310270023
    下單時間: 1027 23:48
    商品: 醒酒藥x1, 解酒湯x1
    配送費: 8.00
    小費: 50.00
    備注: 急!加小費,快點!
    送達時間: 1028 00:17
    騎手: 羅梓 工號XT1087
    是昨晚的訂單。是她醉得一塌糊塗時,用手機胡亂下的單。那個“加小費,快點”的備注,此刻看來像是一個巨大的、諷刺的玩笑。她花錢,請來了一個……魔鬼。
    小票的背麵,有字。是用很細的筆,倉促寫上去的,字跡有些歪斜,但能看出寫得很用力:
    “粥在廚房溫著,如果涼了,微波爐熱一分鍾。
    酒後傷胃,喝點熱的會舒服些。
    對不起。”
    最後三個字,“對不起”,寫得格外重,筆墨幾乎要透紙背。
    韓曉捏著小票的手指,猛地一顫。紙張發出細微的、簌簌的響聲,在死寂的房間裏格外清晰。
    粥……是他煮的。不是挑釁,不是炫耀。是……特意為她煮的。在她家的廚房,用她可能從未用過的鍋具,找到了米(天知道他是怎麽找到的),花了時間,煮了這碗白粥。還細心地溫著,留了紙條提醒。
    為什麽?
    一個剛剛犯下不可饒恕罪行的強奸犯,為什麽要在逃離現場前,做這樣一件……近乎“溫柔”的事?
    這不合邏輯。這顛覆了她所有的認知和憤怒的指向。暴怒的火焰依然在胸腔裏燃燒,燒得她五髒六腑都在疼,但這碗突然出現的、冒著熱氣的白粥,和這張簡陋的紙條,像是一根細微卻堅韌的絲線,纏繞上了那熊熊烈火,讓它燃燒得不再那麽純粹,那麽理直氣壯。
    她應該感到更憤怒才對。這算什麽?鱷魚的眼淚?罪犯的事後偽善?這隻會讓他的行為顯得更加卑劣和不可理喻!
    可是……心底某個極其隱蔽的角落,卻有一個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聲音在問:如果他一心隻想犯罪、隻想逃跑,為什麽還要做這些?為什麽還要留下聯係方式,寫下那樣一封……近乎“認罪書”的信?他大可以一走了之,毀滅所有證據,讓她無從查起。
    複雜的情緒如同打翻的調色盤,在她的心中瘋狂攪動。憤怒、屈辱、恐懼、疑惑、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荒謬的動搖,混雜在一起,讓她幾乎窒息。
    她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那碗粥和那張紙條,赤著腳,踉踉蹌蹌地衝出臥室。她需要確認,確認這個該死的房子在她昏迷期間,還發生了什麽!
    客廳的景象讓她再次怔住。
    預料中的、更加不堪的狼藉並沒有出現。相反,客廳雖然談不上整潔如新,但明顯被人粗略地收拾過。散落的空酒瓶被收攏在一起,放在了垃圾桶旁邊(沒有扔進去,大概是找不到垃圾袋?)。傾倒的酒杯被扶正,擺在茶幾上。潑灑的酒漬被粗略擦拭過,雖然痕跡還在,但不再那麽觸目驚心。甚至連她昨晚隨手扔在沙發上的披肩,都被疊好放在了一邊。
    這一切,都透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甚至可以說是“盡力恢複原狀”的意味。不是一個罪犯倉皇逃離現場時應有的混亂,更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在離開前,笨拙地想要彌補一點點。
    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玄關。那裏,除了她隨意踢掉的高跟鞋,還放著一個紮緊的、厚厚的黑色垃圾袋。袋口紮得很緊,但隱約能看到裏麵似乎塞著深色的布料。
    鬼使神差地,她走過去,用腳尖輕輕撥了撥那個袋子。袋口鬆開了一角,露出了裏麵織物的一角——是她臥室那套深灰色的埃及棉床單。
    瞬間,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為什麽臥室的床單被換過了。為什麽是全新的、白色的。為什麽……身體有那樣的感覺,卻在醒來後的床單上看不到任何直接的、刺目的證據。
    他把“證據”收走了。打包好,放在這裏。是留給警方?還是……留給她自行處理?
    韓曉站在那裏,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看著那個紮緊的垃圾袋,看著被粗略收拾過的客廳,看著從臥室門口透出的、那碗白粥微弱的熱氣。
    暴怒依然在胸腔裏衝撞,屈辱感絲毫沒有減輕,那股想要毀滅一切的衝動依舊強烈。但在這所有的激烈情緒之下,某種更加複雜、更加難以言喻的東西,正在悄然滋生。
    那個叫羅梓的男人……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一個窮凶極惡的罪犯?一個臨時起意的色膽包天之徒?還是一個……在犯下大錯後,會感到恐慌、會笨拙地收拾殘局、會記得為受害者煮一碗暖胃的白粥、並留下自己所有信息等待審判的……矛盾的綜合體?
    她不知道。
    但這一刻,她想要立刻報警、將他置於死地的衝動,詭異地停頓了一下。就像一列全速前進的火車,突然被扳動了道岔,雖然依舊朝著毀滅的方向衝去,但軌道似乎有了那麽一絲微不可查的偏差。
    廚房裏,那碗白粥的熱氣,在清晨微涼的光線中,嫋嫋上升,然後,消散在空氣裏。隻留下一點淡淡的、屬於大米的、最樸素的香氣,混合著枸杞微甜的味道,固執地縈繞在鼻尖。
    而這味道,和她記憶中,很多很多年前,母親還在世時,在她生病發燒、什麽都吃不下的時候,熬給她喝的那碗白粥的味道,奇異般地重疊了。
    韓曉猛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
    再睜開時,那雙漂亮的眸子裏,翻湧的不再僅僅是純粹的暴怒和毀滅欲。那裏麵,多了冰冷的審視,銳利的探究,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複雜的……波瀾。
    她轉身,沒有走向電話,而是緩緩地,走回了臥室。
    走到床頭櫃前,她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後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溫度已經變得恰到好處的白粥。
    瓷碗溫熱,熨帖著她冰涼的指尖。
    她低下頭,看著碗裏綿軟的、潔白的米粒,和那幾顆殷紅的枸杞。
    許久,她拿起擱在碗邊的勺子,舀起一小勺,送入了口中。
    粥是溫的,不燙,正好入口。味道很淡,隻有米本身的清香,和枸杞一絲若有若無的甜。煮得火候正好,米粒幾乎化開,極易消化。
    很普通的一碗粥。
    但此刻喝下去,卻像一道複雜難辨的洪流,衝垮了她內心某些堅固的壁壘。
    她就這麽站在奢華冰冷的臥室裏,穿著價值不菲的真絲睡袍,赤著腳,一口一口,沉默地,吃完了那碗由侵犯她的男人煮的、樸素的白粥。
    吃完最後一口,她放下碗勺,發出清脆的“叮”一聲響。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
    她走到飄窗邊,拿起昨晚隨手扔在那裏的手機。屏幕解鎖,指尖冰冷。
    她沒有撥打110。
    而是調出了通訊錄,找到了一個名字,撥了出去。
    電話很快被接通,那邊傳來一個幹練沉穩的男聲:“韓總,早上好。有什麽吩咐?”
    韓曉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比以往更加冰冷,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
    “李秘書,立刻幫我查一個人。全部資料,越詳細越好。”
    “姓名,羅梓。‘快送’平台的外賣員,工號XT1087。”
    “我要在今天中午之前,看到他的所有信息,放在我辦公桌上。”
    說完,她不等對方回應,直接掛斷了電話。
    晨曦,完全穿透了紗簾,將整個臥室照得一片明亮。那碗空了的白粥碗,靜靜地立在床頭櫃上,碗底還殘留著一點溫熱的餘韻。
    而韓曉站在光中,身影被拉得很長。臉上的淚痕早已幹涸,隻剩下冰冷的、堅硬的線條。
    一場風暴,似乎暫時改變了方向。但風暴眼中心,是更深的、更不可測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