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為了重病母親的醫藥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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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尖懸停,墨色凝滯,仿佛時間本身也在這間昏暗的出租屋裏放緩了流速,膠著在“羅梓”二字上方的虛空。李維平靜的聲音,關於“天價報酬”與“天價違約”的冰冷陳述,如同最精密的解剖刀,已經將那份協議的血肉與骨骼、蜜糖與砒霜,都清晰地剖開,陳列在羅梓麵前。
    他“明白”了。明白這交易的本質,明白自己將要踏入的是怎樣一個華麗的牢籠。理智、尊嚴、憤怒、恐懼……所有這些情緒,在最初的劇烈衝撞後,似乎都被一種更深沉、更龐大的存在緩緩壓平、碾碎,化為粉末。那存在,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從他輟學那天起就悄然落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此刻,終於將他徹底壓垮。
    那座山的名字,叫“母親的醫藥費”。
    不是抽象的概念,不是遙遠的憂慮,是每天睜開眼就要麵對的、具體到每一分每一厘的、冰冷的數字,和數字背後母親日漸衰弱的呼吸、浮腫的腳踝、透析時緊蹙的眉頭,以及那雙望著他時,總是盛滿愧疚與不舍、卻竭力掩飾的眼睛。
    李維口中那一條條、一項項被“覆蓋”的費用,像是一把把鑰匙,試圖打開羅梓心中那扇鎖死了太久、鏽跡斑斑的、名為“希望”的門。可每把鑰匙,都連著一條冰冷的鎖鏈,要拴在他的脖頸上。
    “每月一萬元的透析費……” 羅梓的嘴唇無聲地翕動,目光沒有焦點,仿佛穿透了眼前斑駁的牆壁,看到了第三人民醫院腎內科那間總是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衰弱氣息的透析室。母親每周三次,每次四個小時,躺在那張冰冷的床上,鮮紅的血液被引出體外,在機器裏循環、過濾,再輸回那具早已不堪重負的身體。每一次穿刺,母親都會微微側過頭,不讓他看到針頭紮進血管時那瞬間的抽搐。每一次結束,她都會在輪椅上坐很久,才能攢起一點力氣,對他虛弱地笑一下,說:“沒事,媽好多了。” 可那蒼白的臉色和眼底深深的疲憊,騙不了人。
    一萬元。僅僅是一個月維持現狀、不惡化、不出現意外的“門票”錢。為了這張門票,他像一頭被鞭子驅趕的驢,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裏穿梭,追逐著每一單可能多幾塊錢小費的訂單。暴雨、烈日、深夜、擁堵……所有惡劣的天氣和路況,對他而言都意味著“機會”,因為別人不願意跑的時候,平台補貼會高一些,加小費的客戶也會多一點。他的電動車換過三次電瓶,摔過無數次,最嚴重的那次手臂骨折,他隻用最便宜的夾板固定了半個月,就咬著牙繼續用一隻手騎車送餐。因為停工一天,就意味著母親的治療可能要被推遲,或者要用上那本已見底的、預備給突發狀況的“救命錢”。
    “並發症及突發狀況處理費用……月均預備金三千至五千……急性加重單次數萬元……”
    李維的聲音,像冰冷的旁白,喚醒了更深的夢魘。他想起了半年前那個深夜,母親因為高鉀血症突然昏迷,被緊急送進搶救室。醫生下了病危通知,那一夜,他癱坐在搶救室外的走廊裏,手裏攥著剛剛從幾個工友那裏湊來的、還帶著體溫的幾千塊錢,聽著裏麵儀器單調的嘀嗒聲,感覺自己正懸浮在深淵之上,腳下是名為“失去”的、永恒的黑暗。搶救過來了,但後續幾天的住院治療,花光了他所有的積蓄,還欠了醫院八千多元。那八千多元,他用了整整三個月才還清,那三個月,他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除了送外賣,還在淩晨去批發市場幫忙裝卸貨物,體重掉了十幾斤,有一次送餐時眼前發黑,差點撞上公交車。
    “腎移植相關費用……預留專項款項……六十萬至八十萬……全額承擔……”
    腎移植。
    這三個字,曾是他不敢觸碰的禁區,是懸掛在絕望深淵最深處、一縷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星光。他知道這是母親理論上最好的出路,但每次在網絡上搜索相關信息,看到那令人窒息的手術費用和後繼抗排異治療的天文數字,他都像被燙到一樣迅速關掉頁麵。那不是希望,那是更殘酷的嘲諷,提醒著他自己的無能和渺小。他甚至不敢和母親的主治醫生劉明磊深入討論這個話題,怕給對方,也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壓力和幻想。
    六十萬到八十萬。
    對他而言,這不僅僅是一個數字。這是一座需要他用一生去攀登、卻很可能終其一生也無法觸及峰頂的、珠穆朗瑪峰。是他所有疲憊、掙紮、絕望的根源,也是他所有堅持、忍耐、活著的唯一理由——盡管這個理由,本身就像是在用一根細線吊著千鈞重物,不知何時會崩斷。
    而現在,李維,這個代表韓曉的男人,用如此平靜、如此篤定的語氣告訴他,這座山,有人願意替他搬走。不僅搬走,連山下的碎石、周圍的溝壑(並發症),都一並填平。條件是,他要把自己未來的一年,或許更久,典當出去,成為那個搬山人的所有物。
    “為了重病母親的醫藥費……”
    這個念頭,像一道貫穿了他整個靈魂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所有晦暗的角落,也焚毀了最後一絲搖擺的灰燼。不是為了他自己苟活,不是為了逃避法律懲罰(盡管那恐懼同樣真實),甚至不是為了那每月五千、帶著施舍和監控意味的“生活保障金”。
    隻是為了,母親能活下去。有尊嚴地,不那麽痛苦地,甚至……有希望地,活下去。
    他想起父親剛去世時,母親抱著他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紅腫著眼睛對他說:“小梓,媽就是撿破爛,也要供你讀完大學。” 後來母親病了,他輟學了,母親拉著他的手,眼淚直流,反複說:“是媽拖累你了,是媽不好……” 他當時用力搖頭,說:“媽,你養我小,我養你老。別說傻話。”
    “養你老”。他說得輕易,做起來卻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母親的病是個無底洞,他拚盡全力扔進去的,不過是杯水車薪。每一次看到母親因為治療費用而焦慮,因為拖累他而自責,他都感到心如刀絞。他曾無數次在深夜裏,對著出租屋潮濕的天花板發誓,隻要能讓母親好起來,他什麽都願意做。
    如今,“什麽都願意做”的機會,以一種最不堪、最屈辱、最徹底出賣靈魂的方式,擺在了他的麵前。
    他能拒絕嗎?
    如果他拒絕了,明天,或者後天,母親的透析費就會告罄。醫院或許還會通融一兩次,但之後呢?停藥?停止透析?他看著母親在痛苦中掙紮,直至生命一點點流逝?
    如果他拒絕了,母親下一次並發症發作,他還能拿出幾千、幾萬塊來救命嗎?他難道要再一次跪在工友麵前,乞求那點杯水車薪的援助?
    如果他拒絕了,腎移植就永遠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母親將終生被困在透析機上,每周三次,每次四小時,在越來越頻繁的並發症和越來越差的生存質量中,走向那個可以預見的、並不遙遠的終點。
    而他,在“拒絕”之後,很可能立刻會失去自由。報警,立案,審訊,判決……他將帶著“強奸犯”的烙印,在監獄裏度過漫長的歲月。母親怎麽辦?誰會照顧她?誰會為她支付醫療費?她會帶著“兒子是罪犯”的恥辱和對兒子的無盡擔憂,在病痛和心碎中孤獨地死去。
    不。絕不可以。
    相比於讓母親承受那樣的結局,他自己的自由、尊嚴、未來……又算得了什麽?
    筆尖,顫抖得愈發厲害,不是因為猶豫,而是因為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他感到眼眶發熱,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想要湧出來,卻被他死死地憋了回去。他不能哭。至少,不能在這個代表韓曉的男人麵前哭。這最後一點可憐的、毫無意義的自尊,是他唯一還能抓住的東西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將目光從那份攤開的、等待他簽字的協議上移開,轉向李維。李維依舊平靜地回視著他,鏡片後的目光深不可測,沒有催促,沒有憐憫,也沒有不耐,隻是靜靜地等待著獵物自己咬鉤。
    羅梓的喉嚨劇烈地滾動了幾下,像是要咽下所有的苦澀、不甘和絕望。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
    “我……我媽媽的資助……你保證,隻要我簽字,馬上就能開始?透析……不會斷?”
    這是他最後的確認,也是他對自己良心的最後一次交代——看,我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媽媽。
    李維點了點頭,沒有任何敷衍的意味,回答道:“我可以以韓女士私人助理的身份,以及我個人的職業信譽向你保證。協議生效後,一小時內,韓氏集團法務和財務會完成與第三人民醫院腎內科及收費處的對接。你母親張桂芳女士目前賬戶的欠費會立即結清,下一個治療周期的費用會預先劃撥到位。專項基金賬戶的設立流程也會同時啟動,確保後續所有治療費用的無縫支付。這一點,可以在補充條款中明確,並作為協議附件,具有同等法律效力。”
    他的回答嚴謹、周密,無懈可擊,徹底堵死了羅梓最後一絲幻想和僥幸。
    羅梓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母親的臉,和那份協議上冰冷的條款,交替閃現。最終,母親虛弱卻溫柔的笑容,定格在了意識的最深處。那笑容,是他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
    為了這縷光,他願意永墮黑暗。
    他重新睜開眼睛時,眼中已是一片荒蕪的死寂。所有的掙紮、痛苦、憤怒、恐懼,都沉入了那片死寂的深處,表麵隻剩下一層認命後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他緩緩地,彎下腰,用另一隻沒有握筆的手,有些笨拙地,將那份《醫療專項資助賬戶設立及管理細則(草案)》的米黃色文件,也拖到了自己麵前,翻到最後一頁簽名處。
    然後,他低下頭,目光重新聚焦在主協議那空白的簽名欄上。
    “羅梓”。
    他的名字。
    從今往後,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自由、尊嚴、未來、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將被鎖進這份協議裏,成為那個叫韓曉的女人,可以隨意支配的“物品”的一部分。
    他握緊了手中的鋼筆。那支筆,此刻重如他的一生。
    不是為了自己。
    他在心中,最後一次,無聲地、近乎悲壯地,對自己說。
    是為了媽媽。
    然後,筆尖,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終於落下。
    第一個筆畫,是“羅”字上麵的“四”。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輕微卻清晰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房間裏,如同喪鍾敲響的第一聲。
    墨跡,在廉價的白紙上,緩緩洇開,形成一個堅定、卻帶著細微顫抖的黑色印記。
    李維鏡片後的目光,幾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隨即恢複了深潭般的平靜。他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莊重,如同見證一場重要儀式的司儀。
    羅梓沒有停頓。他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一筆一劃,用力地,將自己的名字,寫在那道象征著屈服與出賣的橫線上。
    “羅”字寫完,是“梓”。木字旁,辛苦的“辛”。
    每一筆,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每一劃,都像是在自己的靈魂上,刻下一道無法磨滅的烙印。
    他寫得極慢,又極快。慢到能感受到筆尖與紙張摩擦的每一絲阻力,快到仿佛想盡快結束這淩遲般的過程。
    終於,“羅梓”兩個字,歪歪扭扭,卻清晰無誤地,出現在了協議乙方簽字欄的位置。
    墨跡未幹,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濕潤的、幽暗的光。
    他停下筆,看著那兩個字,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的名字,一個即將被送入祭壇的祭品的代號。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停頓。
    然後,他再次移動手臂,在那份米黃色的資助細則文件上,找到了乙方簽名處,再次,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動作,熟練了一些,也麻木了許多。
    兩份文件,兩個簽名。
    同樣的名字,同樣的命運。
    筆尖離開紙張的瞬間,羅梓感覺支撐著自己的最後一絲力氣,也被徹底抽空了。他鬆開手,那支價值不菲的鋼筆“啪嗒”一聲,掉在折疊桌粗糙的桌麵上,滾了半圈,停了下來。
    他整個人晃了晃,用手撐住桌沿,才沒有癱倒下去。臉色慘白如紙,額頭的冷汗匯聚成滴,順著太陽穴滑落。他低著頭,胸口劇烈起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粗重而壓抑的喘息,在寂靜的房間裏回蕩。
    簽了。
    他終於,還是簽了。
    為了那每個月一萬塊的透析費,為了那可能高達八十萬的腎移植費,為了母親能活下去的一線希望。
    他賣掉了自己。
    李維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直到羅梓的喘息稍微平複一些,他才緩緩站起身,動作依舊優雅從容。他走到桌邊,先是用一方雪白的手帕墊著,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支滾落的鋼筆,擰上筆帽,收好。然後,他仔細地將兩份簽好名的文件,連同羅梓之前留下的那份協議草案原件,一起收攏,平整地放入一個嶄新的文件袋中。
    “協議一式三份,” 李維的聲音再次響起,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仿佛剛才那場靈魂的售賣從未發生,“一份由韓女士保管,一份由我作為執行人保管,一份會在公證後交給你。當然,給你的那份,會存放在指定的、安全的地方。你隨時可以申請查看,但不能帶走或複印。”
    他拉上文件袋的拉鏈,發出輕微的“刺啦”聲。
    “現在,” 李維看向依舊撐著桌子、仿佛失去所有生氣的羅梓,語氣裏帶上了一絲公事公辦的指令意味,“請你收拾一下必要的個人物品。給你三十分鍾時間。之後,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更換衣物,領取工作設備,並接受一些必要的……入職說明。”
    “你的‘特別事務助理’身份,從此刻起,正式生效。”
    羅梓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他隻是維持著那個姿勢,低著頭,看著桌上那支被他丟棄的鋼筆曾經停留過的地方,仿佛那裏還殘留著他剛剛出賣的靈魂的餘溫。
    窗外,老城區的喧囂依舊,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不為任何人停留。
    而在這間狹小、破敗的出租屋裏,一個名叫羅梓的年輕人,為了母親活下去的醫藥費,親手為自己戴上了無形的枷鎖,邁入了一個他無法想象、也無法回頭的,全新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