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第一次共進晚餐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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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流社會的規矩”學習,以一種近乎冷酷的、填鴨式的方式,持續了整整一周。每天下午,羅梓都被困在那間側翼客房裏,麵對平板電腦上那些衣著光鮮、舉止優雅、說著標準普通話的虛擬“導師”,和那堆越來越厚、細節繁瑣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文檔材料。商務著裝、社交辭令、宴會禮儀、品酒常識、甚至包括高爾夫和馬術的基本知識(視頻裏稱之為“必要的社交運動素養”)……這些與他過去二十三年人生經驗完全割裂的知識,如同冰冷的鐵水,被強行灌入他早已混亂不堪的大腦。
    他學得很吃力,不是因為智力,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排斥和荒誕感。每記下一個關於領帶與口袋巾顏色呼應的“法則”,每模仿一次視頻裏那種恰到好處的、帶著距離感的微笑,每試圖理解品鑒紅酒時“單寧”、“酒體”、“餘味”這些玄乎其玄的術語,他都會感到一種強烈的自我撕裂。仿佛那個在泥濘中掙紮、在風雨裏送餐、在母親病床前咬牙硬撐的“羅梓”,正在被一點點剝離、粉碎,然後按照另一套完全陌生的模板,被笨拙地、痛苦地重新塑造。
    晚餐,成了每天最煎熬的“實踐考核”。偏廳小餐廳,那張鋪著雪白桌布的小方桌,那套閃閃發光的銀質餐具,還有站在一旁、如同人形監控器般沉默卻存在感極強的王姐,構成了他每晚必須麵對的“刑場”。他笨拙地使用著刀叉,小心翼翼地控製著切肉的力度和角度,努力回憶喝湯時湯匙的正確運動軌跡,緊張地判斷著刀叉擺放的位置所傳達的信號。王姐很少直接出聲糾正,但她的每一次目光停留,每一次幾不可察的呼吸變化,甚至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裏的姿態,都像一道道無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提醒著他的笨拙、不得體,以及與這個環境格格不入的本質。
    一周下來,他幾乎沒有一次用餐是“合格”的。不是碰響了餐具,就是拿錯了刀叉,或者忘記了品酒前應有的步驟。食物依舊精致,但他食不知味,每一餐都像在吞咽沙礫,伴隨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和揮之不去的屈辱感。他開始恐懼晚餐時間的到來,恐懼那張餐桌,恐懼王姐平靜無波的目光。
    這天下午,他剛剛結束關於“商務會議座次排列與發言順序”的視頻學習,感到一陣強烈的精神疲憊和虛脫。那些圍繞著一張橢圓形會議桌展開的、關於權力、資曆、親疏關係的微妙博弈,對他而言,比最複雜的數學公式還要難以理解。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正準備給自己倒杯水,那部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工作手機,再一次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的名字,依舊是“李維”。現在是下午四點十五分,比通常的“檢查”時間早了很多。
    羅梓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迅速蔓延開來。他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
    “羅梓。” 李維的聲音傳來,依舊是那種平穩的、聽不出情緒的語調,但今天,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今晚的用餐安排有變動。”
    羅梓的心跳驟然加速,握著手機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韓女士晚上沒有應酬,會在家用晚餐。” 李維頓了頓,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雖然隔著電話,“她吩咐,今晚你到主餐廳用餐。”
    主餐廳。
    到主餐廳用餐。
    和韓曉一起。
    這幾個字,像一道道驚雷,接連在羅梓的腦海裏炸開,炸得他耳畔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一股冰冷的、混合著巨大恐懼、難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難堪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將他整個人凍結在原地。
    和韓曉……一起吃飯?在那個發生過一切、承載著他最不堪記憶的別墅主樓裏?在那個象征著她超級權謀和領地的地方?麵對麵?
    為什麽?她想幹什麽?是覺得偏廳的“訓練”還不夠,要親自下場“檢驗”成果?還是說,這本身就是一種新的、更直接的羞辱方式?要他在那個曾經侵犯過她的空間裏,像一個最卑賤的仆從一樣,在她麵前表演那些可笑的餐桌禮儀?
    不!絕對不行!他做不到!光是想到要再次見到她,再次踏入那個客廳(餐廳很可能就在附近),呼吸著那裏的空氣,他就感到一陣強烈的、生理性的反胃和眩暈。更別提還要在她麵前,用那些蹩腳的動作吃飯!
    “我……” 羅梓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扼住了,他聽到自己發出嘶啞的、破碎的聲音,“李助理,我……我覺得我還沒學好……在偏廳練習就好,我……”
    “這不是在和你商量,羅梓。” 李維打斷了他,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冷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顯,“這是韓女士的明確指令。你必須執行。這也是你‘學習’的一部分,或者說,是最終的應用場景。難道你學習這些禮儀,隻是為了在沒人的地方表演嗎?”
    “可是……” 羅梓還想掙紮,但李維的下一句話,徹底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記住你的身份,記住協議的條款,也記住你母親的治療,現在正處在關鍵的穩定期。” 李維的語氣平靜,卻字字誅心,“韓女士願意給你這個機會,同桌用餐,本身就是一種……‘考察’和‘認可’的表示。不要辜負,也不要讓她失望。後果,你很清楚。”
    母親的醫療費。協議的約束。韓曉的“認可”。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重錘,敲碎他僅存的一點可憐的抵抗意誌。
    羅梓感到全身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空,他靠在冰涼的牆壁上,才能勉強支撐住身體。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窒息感陣陣襲來。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從來都沒有。
    “……幾點?” 他最終聽到自己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那聲音幹澀、空洞,帶著認命後的死寂。
    “晚上七點整。主餐廳。我會提前十分鍾,在主樓側門等你。穿戴整齊,注意儀表。” 李維似乎對他的“服從”並不意外,交代完後,便掛斷了電話。
    聽著聽筒裏傳來的忙音,羅梓緩緩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牆壁,仰起頭,閉上眼睛。巨大的恐慌如同黑色的潮水,淹沒了他。腦海裏不受控製地閃現出無數畫麵:水晶燈冰冷的光芒,女人迷離含淚的眼睛,空氣中濃烈的酒氣,身體陌生的痛楚,嶄新床單上刺目的暗紅……最後,定格在韓曉那張在財經新聞和網絡圖片上驚鴻一瞥過的、精致美麗卻總帶著一股疏離冷漠的臉龐上。
    他要再次見到她了。以這樣一種荒誕、屈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方式。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對羅梓而言,如同煉獄。他坐立不安,根本無法進行任何“學習”或“自由活動”。他試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複習那些餐桌禮儀,但那些視頻畫麵和文字說明,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變得模糊而混亂。他不斷地起身,在狹小的房間裏踱步,又強迫自己坐下,拿起水杯喝水,卻發現手抖得厲害,水都灑了出來。
    六點二十,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分鍾,他就已經換上了李維為他準備的那套“最正式”的衣物——一套深灰色的、質地還算不錯的休閑西裝(並非真正的正裝,大概是為了避免他穿得太正式反而顯得滑稽),一件熨燙平整的白色襯衫,一條中規中矩的藏青色領帶,一雙擦得鋥亮的黑色係帶皮鞋。衣服很合身,顯然是按照他的尺寸準備的,但穿在身上,他卻覺得渾身不自在,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陌生的束縛感。領帶更是勒得他呼吸不暢,他對著鏡子調整了半天,打出來的結依舊有些歪斜。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陌生的西裝,陌生的表情(緊繃、慘白、眼神空洞),陌生的環境。鏡子裏的人,哪裏還有半點那個穿著外賣工裝、在風雨中穿梭的年輕人的影子?這分明是一個被精心裝扮過的、等待被檢閱的玩偶,或者一件準備被呈上供主人鑒賞的、尷尬的“禮物”。
    六點五十,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趕赴刑場般,拉開了房門,走向通往主樓的側廊。腳步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
    李維已經等在那裏,依舊是一身筆挺的深灰色西裝,表情平靜無波。他上下打量了羅梓一眼,目光在他微微歪斜的領結上停留了不到半秒,然後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但什麽也沒說,隻是示意羅梓跟上。
    推開那扇通往主樓的門,一股與側翼截然不同的、更加奢華、冰冷、同時也更加“私人”的氣息,撲麵而來。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清冽的、類似雪鬆和冷檀混合的香氛味道,很淡,卻極具存在感。腳下是更加厚實柔軟的地毯,牆壁上是抽象的現代藝術畫作,燈光設計巧妙,營造出一種既明亮又私密的空間感。
    羅梓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破體而出。他低著頭,不敢四處張望,但眼角的餘光,還是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了一些熟悉的景象——那個寬敞得驚人的客廳一角,那組線條冷硬的白色沙發,那盞從三層挑高天花板垂落下來的、璀璨奪目的巨大水晶吊燈……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那些他拚命想要壓製的畫麵,如同潮水般洶湧而至。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胃部痙攣,冷汗瞬間浸濕了襯衫的後背。他死死地咬住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才沒有當場失態。
    李維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腳步微微一頓,但沒有回頭,隻是用平穩的聲音低聲提醒:“控製你的情緒。跟上。”
    羅梓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一片強行鎮壓後的、死水般的麻木。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那些觸發記憶的物件,隻是盯著李維的後腳跟,機械地跟著他穿過客廳,走向另一側。
    主餐廳位於客廳的另一端,通過一道裝飾性的拱門相連。餐廳比偏廳大得多,也更加正式。一張長長的、足以容納十幾人同時用餐的實木餐桌,占據著中心位置。桌上鋪著潔白的桌布,中央擺放著造型優雅的鮮花和燭台。天花板垂下一盞造型別致的水晶吊燈,光線柔和,在銀質餐具和光潔的瓷器上反射出點點碎光。
    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精心烹製後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酒香。
    而韓曉,已經坐在了長桌的一端。
    她背對著拱門方向,坐姿優雅挺直,穿著一件剪裁精良的淺米色羊絨衫,長發鬆鬆地挽在腦後,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她沒有回頭,隻是靜靜地坐著,手裏拿著一份文件,似乎在看,又似乎隻是隨意拿著。午後的天光已經褪去,室內燈光和窗外漸濃的暮色,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清冷而疏離的剪影。
    隻是一個背影,卻帶著強大的、令人無法忽視的氣場,和一種……冰冷的、拒人**裏之外的距離感。
    羅梓的腳步,在踏入餐廳門口的瞬間,猛地停滯了。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呼吸也驟然停止。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了那個背影上。
    韓曉。
    那個他侵犯過、傷害過,如今用一份賣身契將他牢牢掌控、隨意擺布的女人。
    此刻,就坐在那裏,離他不過十幾米的距離。
    真實,清晰,帶著壓倒性的存在感。
    李維走到韓曉側後方,微微躬身,聲音不高卻清晰:“韓總,羅梓來了。”
    韓曉似乎這才從文件中收回心神。她極其緩慢地,將手中的文件放下,然後,緩緩地,轉過了頭。
    她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經過精密校準的射線,穿越餐廳柔和的光線,跨越長長的餐桌,精準地,落在了僵立在門口、臉色慘白、身體微微發抖的羅梓身上。
    沒有憤怒,沒有憎惡,甚至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那目光,平靜得可怕,深邃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裏麵隻有一種純粹的、冷靜的審視,和一種居高臨下的、評估一件物品般的淡漠。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妝容精致,皮膚在燈光下泛著瓷器般的光澤,五官美麗得無可挑剔,但那雙眼睛,卻像兩塊沒有溫度的黑色琉璃,清晰地映出羅梓此刻的狼狽、恐懼和無處遁形的窘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餐廳裏一片死寂,隻有窗外隱約傳來的風聲,和空氣中食物香氣無聲的流動。
    羅梓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赤身裸體地站在這冰冷的審視目光下。所有的恥辱、罪惡、恐懼,都在這目光下無所遁形。他想要低下頭,想要移開視線,想要逃離,但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他隻能僵硬地站在那裏,承受著那目光的淩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秒鍾,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麽長。
    韓曉的目光,終於從他的臉上,移開,緩緩掃過他身上的西裝,在那歪斜的領結上停留了半秒,然後,落回自己麵前。
    她沒有任何表示,隻是用那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淡淡地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坐下吧。”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空曠的餐廳裏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羅梓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像是提線木偶,僵硬地挪動著腳步,朝著長桌另一端——那個顯然是為他預留的位置——走去。他的腳步虛浮,踩在厚實的地毯上,發不出絲毫聲響,卻感覺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李維已經拉開了椅子。羅梓機械地坐下,動作僵硬,背脊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不敢抬頭,目光死死地盯著麵前潔白的餐盤邊緣,和那些擺放整齊、閃閃發光、卻讓他感到無比恐懼的銀質餐具。
    他能感覺到,韓曉的目光,似乎又若有若無地掃了過來,落在他身上,帶著評估的意味。他甚至能聞到空氣中,除了食物香氣,似乎還隱約殘留著一絲……那夜熟悉的、混合著酒氣的女性香水尾調?這讓他胃裏的翻攪更加劇烈。
    王姐無聲地出現,開始上前菜。是法式鵝肝醬配無花果和烤麵包片。擺盤精致得像藝術品。
    羅梓看著麵前的食物,卻毫無食欲,隻覺得喉嚨發緊。他想起了那些關於西餐開胃菜用餐禮儀的視頻,大腦卻一片空白。他該用哪把刀?哪把叉?麵包怎麽吃?醬料怎麽蘸?
    他僵在那裏,一動不動,額頭上沁出了冷汗。
    韓曉沒有動,也沒有看他,隻是拿起手邊的水杯,極其優雅地,喝了一小口檸檬水。動作流暢自然,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屬於這個階層的從容。
    餐廳裏,再次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隻有銀質餐具被輕輕挪動的、極其細微的聲響,和兩人幾乎輕不可聞的呼吸聲。
    食物是精美的,環境是奢華的,但氣氛,卻冰冷、凝滯得如同墳墓。
    羅梓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僵坐在那裏。對麵的女人,也如同一座完美的冰山,散發著無聲的寒氣。
    第一次共進晚餐,就在這漫長、難熬、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悄然開始。
    沒有對話,沒有眼神交流,隻有冰冷的審視,無聲的評估,和那橫亙在兩人之間、巨大到無法跨越的階級鴻溝與過往罪孽。
    這是一場戰爭,一場不見硝煙、卻更加殘酷的戰爭。
    而羅梓,從踏入餐廳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