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衣帽間裏的全新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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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餐廳的晚餐,如同羅梓所預想的那般,是一場漫長、冰冷、令人窒息的酷刑。韓曉幾乎沒有說話,隻是在王姐上前菜、撤盤、上主菜、上甜品的間隙,用那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偶爾詢問一兩個關於“學習”進度的、極其簡短的、近乎程式化的問題。
“禮儀手冊看到哪裏了?”
“餐具都認全了?”
“品酒的基本步驟記住了嗎?”
羅梓的回答,同樣簡短、幹澀,帶著無法掩飾的緊張和僵硬。“在看第三章。”“基本認全了。”“記住了,韓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來的石頭,砸在死寂的空氣中,激起微不可察的回響,旋即又被更深的沉默吞噬。
他幾乎不敢抬頭,目光始終固定在麵前潔白的餐盤和那些閃著冷光的銀質餐具上。每一次伸手去拿刀叉,每一次舀湯,每一次將食物送入口中,動作都帶著一種不自然的、過度控製的僵硬。他能感覺到韓曉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燈,時不時地掃過他的動作,評估著他每一分笨拙和錯漏。雖然她沒有出言糾正,但這種無聲的審視,比王姐直接的注視,更具壓迫感,更讓他如坐針氈。
食物精致得如同藝術品,但他食不知味,味同嚼蠟。時間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髒瘋狂擂動的聲音,血液衝上頭頂的嗡鳴,以及胃部因為過度緊張而發出的、細微的痙攣聲。
當最後的甜品盤被王姐無聲撤下,韓曉拿起雪白的餐巾,極其優雅地、象征性地按了按嘴角,然後放下。羅梓立刻像得到特赦的囚犯,也跟著放下了手中的小銀勺,動作因為急切而略顯倉促,勺子在瓷盤邊緣磕出了一聲輕微的脆響。
這聲音在寂靜的餐廳裏格外突兀。
羅梓的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他幾乎是驚恐地抬起眼,看向餐桌另一端的韓曉。
韓曉的動作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羅梓臉上。這一次,那目光裏除了冰冷的審視,似乎還多了一絲幾不可聞的、類似於“果然如此”的淡漠了然,以及一絲……更深的、難以解讀的幽暗。
但隻是一瞬。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隻是緩緩站起身。她穿著剪裁合體的羊絨衫和一條質地精良的深色長褲,身姿挺拔,氣質清冷,與這奢華的餐廳環境渾然一體,卻帶著一種拒人**裏之外的疏離感。
“跟我來。” 她開口道,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沒有再看羅梓,轉身,徑直朝著餐廳通往別墅深處的另一道門走去。
羅梓的心髒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去哪裏?還要幹什麽?晚餐的酷刑結束了嗎?為什麽還要跟他?無數的疑問和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但他不敢問,甚至不敢有絲毫遲疑。他幾乎是本能地、踉蹌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帶得身後的椅子發出一陣輕微的摩擦聲。他慌忙扶住桌沿,穩住身形,然後快步跟了上去,刻意落後幾步,不敢與她並行。
韓曉的腳步不疾不徐,高跟鞋敲擊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清脆、規律、帶著回音的“叩叩”聲,在空曠安靜的別墅走廊裏回蕩,像一種無聲的、掌控節奏的宣告。羅梓跟在她身後,腳步虛浮,呼吸不穩,像一個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的、即將被帶往未知審判之地的木偶。
他們沒有上樓,而是穿過一條相對私密的、掛著幾幅抽象油畫的走廊,來到了別墅主樓的另一側。這裏似乎更加安靜,燈光也更加柔和。韓曉在一扇對開的、有著精致雕花的實木門前停下腳步。
她伸出手,握住其中一個金色的、造型簡約的門把手,輕輕一擰,推開了門。
門內,是一個極其寬敞、明亮、如同高端品牌專賣店一般的空間。
衣帽間。
巨大的、頂天立地的衣櫃,占據了整整兩麵牆,櫃門是半透明的灰玻璃,能隱約看到裏麵整齊懸掛著的衣物輪廓。另一麵牆,則是同樣巨大的、分層細致的鞋櫃和配飾櫃。房間中央,是一個寬敞的島台,上麵擺放著一些精致的首飾盒、手表架,以及一麵造型別致的落地鏡。燈光經過精心設計,明亮而柔和,將每一件衣物、每一處細節,都映照得清晰無比。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淡淡的、高級織物和皮革混合的、潔淨而矜持的氣息。
這個空間,奢華、規整、纖塵不染,充滿了屬於韓曉個人品味和財富的強烈印記。與羅梓所熟悉的、那個塞在出租屋角落、用磚頭木板搭起來的簡陋“衣櫃”,有著天壤之別。
韓曉走了進去,站在房間中央,轉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跟進來的、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羅梓。她的目光,在他身上那套略顯局促、領帶依舊歪斜的深灰色西裝上停留了片刻,然後移開,落在了旁邊那排顯然是新增加的、空置了一半的衣櫃上。
“從今天起,這裏的衣物,歸你使用。” 韓曉的聲音在空曠的衣帽間裏響起,平靜,清晰,如同在宣布一項既定的工作安排,“李維已經按照你的尺寸,準備了一些基本的著裝。後續會根據需要補充。”
她說著,走到那排空置的衣櫃前,伸手拉開了其中一扇櫃門。
裏麵,整整齊齊地,懸掛著數套西裝。顏色以深灰、藏青、炭黑為主,麵料在燈光下泛著高級織物特有的、柔和的啞光質感。剪裁利落,款式經典,沒有任何誇張的設計。旁邊,掛著熨燙平整的白色、淺藍色襯衫。下方的抽屜拉開,是折疊好的羊絨衫、polo衫,以及按照顏色分類擺放的領帶、口袋巾、腰帶。另一個區域,則是休閑款的夾克、長褲,以及幾件質地精良的大衣。
羅梓的目光,順著她拉開的櫃門,落在那些衣物上。那些衣服,每一件看起來都價值不菲,與他身上這套李維隨便準備的、隻能算是“得體”的西裝,完全不在一個層次。它們靜靜地懸掛在那裏,沉默,卻帶著一種無聲的、宣告著階層和價格的力量。就像這個衣帽間本身,像這棟別墅,像眼前這個女人,與他所來自的世界,隔著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這邊,” 韓曉又拉開了旁邊的另一個櫃門,裏麵是分門別類擺放的鞋子——牛津鞋、德比鞋、樂福鞋、休閑皮鞋,以及幾雙運動鞋,每一雙都擦拭得鋥亮,皮質細膩。再旁邊,是擺放著襪子(顏色、長度、材質都做了區分)、內衣、睡衣的抽屜,以及一個專門放置手表、袖扣、領帶夾等小配飾的玻璃櫃。
“所有衣物,每周會有專人負責清洗、熨燙、保養。你需要做的,是按照每天的場合和要求,選擇合適的著裝。” 韓曉轉過身,麵對著羅梓,目光平靜,語氣公事公辦,仿佛在指導一個新入職的員工如何使用公司配備的辦公設備,“明天上午,會有專門的著裝顧問過來,為你講解不同場合的著裝搭配原則,並進行簡單的試穿和調整。你需要認真配合。”
她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回羅梓身上,這一次,帶著更清晰的審視意味:“你現在的這身,包括你帶來的那些個人衣物,都不再適合。稍後,會有人來收走處理。”
處理掉?他帶來的那些衣服?雖然寒酸,但那是他自己的,是過去的“羅梓”僅存的、與那個世界最後的一點物質聯係。那幾件洗得發白的T恤,那條磨破了膝蓋的牛仔褲,那件袖口脫線的舊羽絨服……它們不值錢,但上麵沾著他的汗水,記錄著他的奔波,帶著母親清洗後陽光的味道。現在,連這些,也要被剝奪,被“處理”掉?
一股混合著荒誕、屈辱和一絲微弱卻尖銳的刺痛感,瞬間攫住了羅梓。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能說什麽?抗議?拒絕?他沒有這個資格。在這個女人眼裏,他帶來的那些衣物,大概和垃圾無異,是必須被清理掉的、不符合“新身份”的“汙染物”。
“至於你,” 韓曉的目光,如同手術刀,在他臉上、身上緩緩劃過,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從頭發,到指甲,到皮膚狀態,都需要進行係統的打理和維護。明天下午,會有造型師和護理師過來。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你需要保持符合‘助理’身份的、整潔得體的外在形象。”
打理頭發、指甲、皮膚……羅梓感到一陣更加深刻的荒謬和無力。他一個在底層掙紮、每天灰頭土臉送外賣、為母親醫藥費愁白了頭的窮小子,現在居然要像那些電視裏的明星或精英一樣,去“打理”自己?這不僅僅是對他外表的改造,更是對他整個生存狀態和認知的徹底否定和覆蓋。
“另外,” 韓曉似乎沒有看到他眼中的掙紮和空洞,繼續用那種平靜的、布置任務的語氣說道,“你的行為舉止,包括站姿、坐姿、走路的姿態,甚至說話時的語氣和節奏,都還存在很多問題。從下周開始,每天下午,會安排專門的儀態訓練課程。你需要盡快修正。”
站姿、坐姿、走路姿態、說話語氣……羅梓感到一陣眩暈。他像一個被拆解開的、不合格的機械零件,正在被一項項列出需要“返工”和“升級”的缺陷清單。從內到外,從穿衣吃飯,到言行舉止,他的一切,似乎都需要被拆掉、打磨、拋光,然後重新組裝,變成一個符合“韓曉助理”標準的、光鮮亮麗卻毫無靈魂的合格品。
他看著這個奢華到刺眼的衣帽間,看著那些等待他去“使用”的昂貴衣物,看著眼前這個用最平靜的語氣、對他下達著最徹底改造指令的女人。一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從腳底蔓延到全身。
這不是饋贈,不是施舍。
這是一場更加精細、更加徹底的剝奪和重塑。
用這些華麗的衣物、精心的護理、嚴苛的訓練,將他過去二十三年所形成的一切——貧窮的痕跡、底層的氣息、粗糲的習慣、乃至那點可憐的自我認知——一點點剝離、覆蓋、替換。
直到那個叫“羅梓”的外賣員,徹底消失。
隻剩下一個穿著名牌西裝、舉止得體、沉默寡言、絕對服從的、名為“助理”的空殼,完美地鑲嵌進這個女人的世界裏,成為她可以隨時使用、展示、或者丟棄的一件……高級附屬品。
韓曉說完,似乎不打算再停留。她最後看了一眼那些衣物,又看了一眼僵立不動、臉色慘白如紙的羅梓,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眉,但什麽也沒說,轉身,步履從容地走出了衣帽間。
高跟鞋的聲音,再次在走廊裏響起,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別墅深處。
衣帽間裏,隻剩下羅梓一個人,站在那片明亮、奢華、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光線下,麵對著那滿櫃不屬於他、卻又即將強加於他的“全新行頭”。
空氣中高級織物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皮革和香氛味道,縈繞在鼻尖。那些懸掛著的西裝,在燈光下泛著柔順的光澤,仿佛無聲地嘲笑著他的格格不入和渺小卑微。
他緩緩地,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觸碰了一下離他最近的一套藏青色西裝的袖口。麵料冰涼、細膩、柔滑,觸感極好,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昂貴質感。但這觸感,卻讓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這套已經讓他感到無比束縛的、相對廉價的西裝,又看了看衣櫃裏那些更加精致、價格可能高出數十倍甚至更多的衣物。然後,他抬起頭,看向對麵牆壁上那麵巨大的落地鏡。
鏡子裏,映出一個穿著不合身西裝、領帶歪斜、臉色慘白、眼神空洞驚惶的年輕人。他與這個衣帽間,與那些華服,與這棟別墅,與那個女人所代表的一切,形成了最尖銳、最刺眼、也最令人絕望的對比。
全新的行頭,即將加身。
而那個穿著外賣工裝、在風雨中奔跑的“羅梓”,正在被這無聲的奢華和冰冷的指令,一點點絞殺,埋葬。
衣帽間的燈光,明亮,恒久,冰冷地照耀著這一切。
如同一個沒有溫度的、盛大的葬禮現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