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不適應雲端生活的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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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帽間裏那場沉默的、單方麵的“饋贈與剝奪”宣告之後,羅梓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回到了自己的側翼客房。房間裏依舊是那個樣子,整潔,安靜,彌漫著不屬於他的、高級織物洗滌劑的潔淨氣息。但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擁擠感。那滿櫃不屬於他的華服,韓曉平靜卻極具壓迫力的指令,以及那句“你帶來的個人衣物,會有人來收走處理”,如同冰冷的蛛網,一層層纏繞上來,將他牢牢捆縛在這個看似舒適的囚籠裏,越收越緊。
他沒有開燈,隻是和衣躺在那張過分柔軟的大床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模糊的輪廓。左手腕上的設備,在夜色中散發著一點幽微的、如同監視者眼睛般的綠光。他感到一陣深沉的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靈魂被反複碾壓、被強行扭曲後,那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空洞的衰竭。
第二天,一切如同韓曉所言,按部就班地展開。
上午九點,羅梓剛剛結束例行的、在花園角落清掃落葉的指令,回到客房門口,就看到一位穿著米白色套裝、妝容精致、年齡約莫三十五六歲、氣質幹練利落的女性,已經等在那裏。她身邊還跟著一個提著便攜衣架和工具箱的年輕助理。
“羅先生,您好。我姓喬,喬薇,是韓總為您安排的著裝顧問。” 女性臉上帶著職業化的、訓練有素的微笑,弧度標準,眼神卻銳利,如同掃描儀般,迅速從羅梓的頭發絲打量到腳後跟,評估著他的“基礎條件”。她的聲音溫和,但語速偏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權威感。“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將由我為您講解基礎著裝搭配原則,並進行初步的試穿和尺寸微調。請跟我來,我們去衣帽間。”
羅梓沉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多餘的話,跟著喬薇和她的助理,再次走向那個讓他感到無比壓抑和陌生的衣帽間。短短幾十米的路,他卻走得異常艱難,仿佛不是去試衣服,而是去接受某種審判。
衣帽間裏,光線明亮依舊。喬薇顯然是這裏的常客,對環境極為熟悉。她示意助理將便攜衣架在中央島台旁展開,然後轉向羅梓,臉上的微笑不變,但眼神變得更加專注和挑剔。
“首先,我們需要確認您的基本身體數據和風格傾向。” 喬薇示意羅梓站到落地鏡前,自己則拿起一個平板電腦,一邊詢問,一邊記錄。“身高、體重、肩寬、臂長、胸圍、腰圍、臀圍、腿長……這些數據李助理已經提供過,但還需要現場複核確認。請您放鬆站立。”
羅梓僵硬地站著,像一個被擺弄的人偶,任由喬薇用軟尺在他身上各處測量、記錄。她的動作專業、快速,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處理“工作對象”的冷靜。手指偶爾觸碰過他的身體,帶來的不是溫度,而是一種被評估、被標記的冰冷觸感。尤其是測量腰圍和臀圍時,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幾乎要衝破喉嚨的難堪和屈辱,臉控製不住地微微發燙。
“數據基本吻合。身材比例尚可,肩寬合適,但過於清瘦,需要適當增加肌肉線條,否則某些剪裁的西裝撐不起來。” 喬薇在平板上快速記錄著,語氣客觀得像在評價一件商品,“另外,有輕微的高低肩和含胸習慣,這需要通過儀態訓練糾正,否則會影響著裝效果。”
羅梓低著頭,看著光潔地麵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聽著這些關於自己身體的、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診斷”,感到一種被徹底物化的冰冷。他的身體,不再是那個承載著疲憊、傷痛、為了生存而奔波的工具,而成了一件需要被“修飾”、“糾正”、“優化”以符合某種“著裝效果”的客體。
“接下來,是風格定位。” 喬薇收起軟尺,走到那排屬於羅梓的衣櫃前,隨手拉開幾扇門,目光掃過裏麵的衣物,“根據韓總的指示,以及您未來可能涉及的場合,您的著裝風格將以‘經典、簡約、低調的商務休閑’為主,適當場合可以搭配正式商務裝。顏色上,以深藍、炭灰、藏青、淺灰、米白、卡其等中性色係為基礎,避免過於鮮豔或花哨的圖案。麵料以羊毛、羊絨、高支棉等天然材質為主,確保質感和舒適度。”
她一邊說,一邊從衣櫃裏取出一套炭灰色的單排扣西裝,一件淺藍色的襯衫,一條深藍色的斜紋領帶,示意助理幫忙取下。“我們先從最基礎的商務休閑裝開始試穿。請您換上這套。”
羅梓接過衣物,指尖觸碰到冰涼柔滑的羊毛麵料,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排斥。但他沒有選擇,隻能拿著衣服,走進了衣帽間附帶的、一個小小的更衣室。磨砂玻璃門關上,隔絕了外麵喬薇和助理的視線,但他依然能感覺到那種無處不在的評估氛圍。
他脫下身上那套相對廉價的西裝,換上喬薇指定的衣物。西裝出人意料的合身,剪裁利落,肩線恰到好處,腰身微微收攏,將他清瘦但還算勻稱的身形勾勒出來。襯衫的領子挺括,袖長剛好。但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卻感到一陣巨大的陌生感和不適。鏡子裏的人,穿著價值不菲的衣服,麵容依舊年輕,但眼神空洞,表情僵硬,像是一個被強行套上了華麗戲服、卻不知該如何表演的蹩腳演員。這身衣服,仿佛不是穿在他身上,而是將他包裹、隔離了起來,將他與那個穿著外賣工裝、在陽光下揮汗如雨的“羅梓”,徹底割裂。
他深吸一口氣,拉開更衣室的門,走了出去。
喬薇的目光立刻聚焦過來,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燈,上下掃描。她的助理也在一旁,拿著平板電腦準備記錄。
“嗯,基礎版型沒有問題,尺寸精準。” 喬薇走上前,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並未歪斜的衣領,動作自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但是,你看,肩膀這裏,因為你有些含胸,導致後頸下方這裏,西裝的後領與襯衫領之間,有一點不貼合的空隙。還有,站立時,背沒有完全挺直,影響了西裝的整體垂墜感。”
她說著,用手在羅梓的後背和肩胛骨處輕輕按壓,示意他挺直。“對,就這樣,保持。記住這種感覺。著裝不僅僅是衣服本身,更是穿著者的姿態和氣場。一件再好的西裝,穿在一個彎腰駝背的人身上,也會顯得廉價。”
羅梓被迫挺直了背脊,感覺脊椎傳來一陣僵硬的酸痛。他努力維持著這個姿勢,肌肉緊繃。
接著,喬薇開始講解搭配細節。從襯衫與西裝領的寬窄比例,到領帶結的大小與襯衫領型的匹配,再到口袋巾的折疊方式與顏色呼應,袖扣的款式與場合的適配,甚至到襪子顏色與褲腳長度之間的關係……事無巨細,極盡繁瑣。她語速很快,邏輯清晰,顯然對這些規則爛熟於心,但聽在羅梓耳中,卻如同天書,那些微妙到近乎玄學的“法則”,讓他感到一種智力上的無力感和荒謬感。
“記住,在商務場合,領帶的尖端,應該剛好落在皮帶扣的上緣,過長或過短都是失禮。口袋巾的折疊,有三角形、一字形、花瓣形等多種,根據場合的正式程度和個人喜好選擇,但絕不能與領帶花色完全一致,要有層次感……” 喬薇一邊講解,一邊親自示範,動作優雅流暢。
羅梓努力聽著,試圖記住,但大腦卻一片混亂。他想起自己過去唯一的那條“領帶”,是大學辯論賽時租來的,胡亂打了個結,隻要能掛在脖子上不掉就行。口袋巾?那是什麽?他連見都沒見過幾次。
“好了,現在,請您自己嚐試打一次這個溫莎結。” 喬薇將領帶解下,遞給羅梓,目光中帶著不容置疑的考察意味。
羅梓接過領帶,手指有些僵硬。他回憶著剛才喬薇演示的步驟,試圖模仿。但那些複雜的纏繞和穿插,在他笨拙的手指下,很快變得一團糟。領帶歪斜,結的大小不一,鬆緊不當,最終打出來的,是一個扭曲醜陋、完全不合格的“結”。
喬薇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職業素養讓她迅速恢複了標準的微笑。“沒關係,第一次都這樣。我們多練習幾次。記住要領,手腕用力要均勻,拉緊時要平穩……”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就在這種不斷的試穿、講解、糾正、失敗的循環中度過。喬薇展現出驚人的耐心和專業,一遍遍示範,一遍遍要求羅梓重複。但羅梓的表現,始終差強人意。不是這裏歪了,就是那·裏·緊了,動作僵硬而生疏,眼神裏充滿了茫然和挫敗。他能感覺到喬薇眼中那一閃而過的、不易察覺的、類似“基礎太差”的評估,這讓他更加緊張,出錯更多。
當喬薇終於宣布上午的“課程”暫時結束時,羅梓已經感到精疲力竭,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那種被反複否定、被****的極度消耗。他換回自己原本的衣服(那套廉價的西裝,在喬薇的對比下,顯得更加寒酸和“不得體”),感覺像是卸下了一層沉重的、不屬於自己的外殼。
喬薇臨走前,將一份詳細的、圖文並茂的“日常著裝搭配指南”電子文檔發到了羅梓的工作平板上,並囑咐他“認真複習,下午的護理和造型,也需要保持基本的配合態度”。
下午,新的“改造”接踵而至。
首先是理發師。一個穿著時尚、留著精致短髯、說話帶著些許藝術腔調的中年男人,帶著全套的工具,在客房臨時布置的“工作區”為他服務。他沒有詢問羅梓的意見,隻是端詳了一下他的臉型和發質,便開始了修剪。
“你的臉型偏長,額頭飽滿,但之前的發型太隨便,層次混亂,兩側和後麵太厚,顯得拖遝,沒有精神。我會幫你修出更利落的輪廓,保留一定的長度,但要打薄,做出紋理感,這樣既能修飾臉型,也符合你現在的身份,顯得清爽幹練一些。” 理發師一邊熟練地操作著剪刀和電推,一邊用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陳述著自己的“設計理念”。
羅梓閉著眼睛,聽著耳邊剪刀“哢嚓哢嚓”的脆響,感受著冰涼的梳齒和手指在頭皮上劃過的觸感,以及碎發簌簌掉落在圍布上的細微聲響。他想起自己過去剪頭發,通常是在街邊最便宜的理發店,十塊錢一次,師傅動作飛快,三五分鍾完事,剪成什麽樣子全憑運氣,隻要不紮眼睛就行。而現在,他卻要坐在這裏,像一個等待被雕琢的藝術品,任由一個陌生人對他的頭發進行“設計”,以達到某種“符合身份”的“清爽幹練”。
當理發師終於停下動作,解開圍布,示意他看看鏡子時,羅梓睜開眼,看向鏡中。
頭發確實變了。兩側和後頸剃得短而幹淨,頭頂的頭發被修剪出層次,打薄,抓出了一些隨意的紋理,劉海斜分,露出部分額頭。整個發型確實比他之前那個因為疏於打理而亂糟糟的樣子,顯得精神、利落了許多,甚至……隱隱有了一絲視頻裏那些“商務精英”的影子。
但他看著鏡中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卻感到一陣更深的不安和疏離。這個發型,好看嗎?或許吧。但那是“他”嗎?還是另一個被設計出來的、名為“羅梓助理”的標準化形象的一部分?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觸摸那些被精心打理過的發絲,指尖傳來的陌生觸感,讓他猛地又縮回了手。
接著,是皮膚護理師。一位說話輕聲細語、動作溫柔、但要求同樣嚴格的年輕女性。她帶來了一整套羅梓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和儀器,為他進行了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深層清潔、去角質、補水、按摩,甚至還簡單處理了他因為長期日曬和疏於保養而略顯粗糙的皮膚,以及手上因為勞作和洗潔劑而留下的細微傷痕。
“您的皮膚底子其實不錯,就是太幹了,而且有些曬傷和角質堆積。以後要注意防曬和基礎保濕。手部也需要定期護理,尤其是指甲邊緣的死皮,要修剪幹淨,保持整潔。男性的儀容,細節很重要。” 護理師一邊輕柔地在他臉上塗抹著冰涼的精華液,一邊耐心地叮囑。
羅梓躺在那張臨時搬來的、鋪著柔軟毛巾的躺椅上,閉著眼睛,感受著那些陌生的、帶著各種植物或化學香氣的膏體在臉上化開,被輕柔地按摩、拍打。這種感覺,對他而言,新奇,卻充滿了不適。他過去洗臉,就是用最便宜的香皂,胡亂搓幾下,用水衝幹淨。護膚?那是他從未想過、也從未覺得需要的事情。生存尚且艱難,哪裏顧得上臉皮是否幹燥,手上是否有傷痕?而現在,他卻要像一個精致的娃娃一樣,躺在這裏,接受這些細致到近乎繁瑣的“護理”。
當護理師終於完成所有步驟,示意他可以去清洗一下時,羅梓感覺自己臉上覆蓋著一層陌生的、滑膩的薄膜,皮膚緊繃,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幹淨”和“光澤”。他走到洗手間,看著鏡中那個頭發整齊、臉色似乎也亮了一些的自己,再次感到一陣強烈的陌生和恍惚。
這還是他嗎?
那個在烈日暴雨下送餐、臉上混合著汗水和灰塵的羅梓?
那個在母親病床前熬夜、眼窩深陷、胡子拉碴的羅梓?
那個在出租屋昏暗燈光下啃讀舊書、手指沾著墨水汙漬的羅梓?
似乎都在這一天的“改造”中,被一點點擦去,覆蓋,替換。
鏡子裏的人,穿著得體的(雖然是舊的)衣服,頂著精心設計的發型,臉上是剛剛護理過的、略顯“光鮮”的皮膚。但那雙眼睛,卻依舊空洞,茫然,深處藏著無法驅散的驚惶、疲憊,以及對自身存在的深深懷疑。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修剪整齊、指甲縫裏幹幹淨淨、因為護理而顯得柔潤了一些的雙手。這雙手,曾經握過外賣車把,搬過沉重的貨物,為母親擦拭過身體,也在那份賣身契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現在,它們被修剪、護理,等待著去握住那些昂貴的刀叉,去整理那些不屬於他的華服,去執行那個女人的種種指令。
不適應。
這種生活在“雲端”、被精細“打造”的感覺,讓他感到一種從內到外的、深刻的局促和分裂。仿佛他的靈魂,被強行塞進了一個嶄新、華麗、卻尺寸不合的套子裏,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滯澀的疼痛和無聲的呐喊。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別墅裏,燈火次第亮起,將這座華麗的牢籠,映照得更加璀璨,也更加冰冷。
羅梓站在鏡前,久久地,與鏡中那個陌生的、正在被一步步“改造”成合格“助理”的自己對視著。
他知道,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而那種深入骨髓的、名為“不適應”的局促感,將如同影子一般,伴隨他在這雲端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