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深夜陽台上的獨自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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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裝顧問喬薇留下的、厚達數十頁的電子版“日常著裝搭配指南”,像一本無法破譯的天書,密密麻麻地躺在工作平板的屏幕上,每一個字、每一幅精心配圖的示意圖,都在無聲地宣告著羅梓與這個“新世界”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認知鴻溝。他試圖強迫自己閱讀、記憶,但那些關於“戧駁領與平駁領在不同場合的微妙差異”、“口袋巾折疊角度所傳遞的社交信號”、“襪筒長度與褲腳間隙的黃金比例”等等細節,在他本就混亂不堪、充斥著被改造帶來的疲憊與不適感的大腦中,攪拌成一團模糊而猙獰的漿糊。最終,他隻能放棄,將平板反扣在書桌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帶著挫敗感的歎息。
身體深處傳來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不是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後的那種肌肉酸痛,而是一種更彌散、更沉重、仿佛從骨髓裏滲出來的倦怠。那是靈魂被反複拉扯、揉捏、試圖塞進一個不合尺寸的模具後,留下的、空洞的鈍痛。白天,他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按照指令,在著裝顧問、理發師、護理師這些陌生“專業人士”的擺布下,被動地接受著一項項“改造”。他的身體被測量、評估、修剪、塗抹;他的習慣被審視、糾正、否定;他過去的痕跡(那些寒酸的衣物)被宣告“即將處理”;他未來的形象,被一套套昂貴的衣物和一套套繁瑣的規則,精準地規劃、限定。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一種深刻的、無法排解的不適應和局促。仿佛他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扮演”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無比陌生的角色。這個角色穿著不屬於他的華服,住在不屬於他的豪宅,遵守著不屬於他的規則,為了一個他永遠無法理解、也永遠不會真正屬於他的世界,而“存在”著。
晚餐依舊是送到房間門口的食盒。精致的菜肴,擺盤講究,營養均衡,但他依舊食不知味。吃飯,不再是維持生命的本能,也失去了與親人(哪怕是隔著電話)分享的溫情,而是變成了另一項需要“注意儀態”、“遵守規矩”的、充滿壓力的任務。他機械地吃完,將餐盒放回門外,然後,便是漫長的、無處可去的夜晚。
別墅裏很安靜。主樓方向,偶爾傳來極輕微的、不知來源的聲響,很快又重歸寂靜。側翼這裏,更是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秋夜,遠處城市的光汙染,在天空邊緣塗抹出一片模糊的、橙紅色的光暈,反而襯得別墅區上方的夜空,黑得更加純粹,也更加……空曠寂寥。
羅梓坐在書桌前,麵前攤開一本從箱子裏拿出來的舊書,是那本他讀過很多遍的《百年孤獨》。泛黃的書頁,熟悉的、帶著錯別字的印刷體,曾經是他逃避現實、尋求精神慰藉的港灣。但此刻,那些魔幻而荒誕的文字,卻無法將他從現實中抽離。書頁上那些關於孤獨、循環、宿命的隱喻,反而與他此刻的處境,產生了某種令人心悸的共鳴。他盯著書頁,目光卻無法聚焦,思緒像脫韁的野馬,不受控製地奔馳。
他想起了母親。這個時間,母親應該已經做完了晚間的護理,可能正準備休息。醫院的夜晚,總是充斥著各種儀器規律的嘀嗒聲、病人的**、護士查房的腳步聲,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疾病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氣息。但那裏,至少有母親真實的存在,有她微弱的呼吸,有她對兒子的牽掛(即使帶著擔憂和疑慮)。而他,卻坐在這間奢華、舒適、卻冰冷得像無菌病房的“客房”裏,與母親相隔的,不僅僅是物理距離,還有一層用謊言和秘密編織的、厚厚的壁壘。每周一次、被嚴格監控的三分鍾通話,根本無法緩解他對母親病情的擔憂,也無法傳遞他內心萬分之一的痛苦和掙紮。他隻能反複說著那些蒼白無力、連自己都不信的“我很好,培訓順利,媽你安心治療”的套話,然後在母親欲言又止的關切中,狼狽地掛斷電話。
他想起了柳樹巷的出租屋。那個狹小、破舊、充滿黴味和廉價生活氣息的“家”。此刻,它大概已經被清空,他留下的那些為數不多的、帶著他過去生活印記的物品——舊衣服、用了多年的水杯、牆上那張褪色的全家福(父親還在時拍的)——大概已經被當作垃圾處理掉了。那個空間,連同那個曾經在裏麵掙紮、痛苦、卻也偶爾能從書頁和母親電話中獲得一絲暖意的“羅梓”,一起,被徹底抹去,如同從未存在過。
他又想起了韓曉。那個女人的臉,在腦海中清晰得可怕。餐廳裏她冰冷的、審視的目光,衣帽間裏她平靜卻不容置疑的指令,還有那晚……那些破碎的、帶著酒氣和恥辱感的記憶碎片。他對她的情緒,複雜到連他自己都無法厘清。是恐懼,是憎恨,是深入骨髓的負罪感,還是一種……在極端處境下滋生的、連自己都唾棄的、對施予者扭曲的依賴和關注?他不知道。他隻知道,她現在掌控著他的一切,包括他母親的生死。而她對他的“改造”,與其說是懲罰,不如說是一種更徹底的、將他物化、工具化的過程。他要學習的,不是如何成為一個“人”,而是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符合她要求的“助理”——一件好用、體麵、沉默、絕對服從的物品。
這種認知,讓他感到一陣滅頂的絕望和窒息。
“呼……”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倒了椅子,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刺耳。他嚇了一跳,心髒狂跳,下意識地看向門口,仿佛怕這聲響會引來什麽。但門外一片死寂。
他喘著粗氣,走到窗邊。厚重的窗簾拉著,將外麵的夜色隔絕。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抓住窗簾的邊緣,用力,向兩邊拉開。
“嘩——”
柔滑的布料摩擦著軌道,發出輕微的聲響。窗外,別墅後花園的夜景,如同一幅被精心裝裱的、靜止的油畫,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
沒有開花園的景觀燈,隻有別墅本身和遠處其他住宅零星的燈光,為這片空間提供了微弱的光源。月光很淡,被薄雲遮擋,隻灑下一些朦朧的清輝。假山、流水、涼亭、精心修剪的灌木輪廓,在夜色中影影綽綽,帶著一種不同於白天的、神秘而幽寂的美。空氣清冷,帶著深秋草木特有的、略帶苦澀的芬芳,從窗戶縫隙鑽進來,驅散了房間裏一些沉悶的香氛氣息。
羅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他推開窗戶的鎖扣,將窗戶完全打開。更深的涼意,混合著濕潤的泥土和植物氣息,撲麵而來,讓他因室內暖氣而有些昏沉的頭腦,為之一清。
他住的客房,帶有一個不大的陽台,用精致的黑色鐵藝欄杆圍合。陽台門是落地的玻璃推拉門,此刻緊閉著。他走到門邊,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金屬門把手,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輕擰開,推開了門。
一股更強的、帶著夜露寒意的風,瞬間湧入房間,吹動了他額前剛剛修剪過的、還帶著定型產品微硬觸感的發絲。他微微瑟縮了一下,但還是邁步,走了出去。
陽台不大,大約兩三平米,地麵鋪著仿古的地磚。鐵藝欄杆隻有齊腰高,視野開闊。他走到欄杆邊,雙手扶住冰冷光滑的鐵杆,向外望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別墅後花園的全貌。夜色為它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麵紗,白天那些清晰的、人工雕琢的痕跡被弱化,呈現出一種更為自然、也更為深邃的景致。遠處,是別墅區其他建築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濃鬱的樹影和夜色中,如同散落在黑絲絨上的碎鑽。更遠處,越過別墅區的邊界,是城市中心那片璀璨的、永不熄滅的光海,將天際線染成一片模糊的、橙紅色的光暈,那是他所熟悉的、卻又已經變得無比遙遠的、屬於“外麵”世界的喧囂與繁華。
站在這十八層(別墅依山而建,他所在的側翼位置較高)的陽台上,夜風獵獵,帶著深秋的寒意,穿透他身上單薄的襯衫。他感到一陣真實的、物理上的冷,但這寒冷,卻奇異地讓他那顆被各種紛亂情緒炙烤得幾乎要沸騰、卻又感到無比空虛的心髒,獲得了一絲短暫的、冰冷的清明。
他靜靜地站著,眺望著。目光從近處的花園假山,移到遠處模糊的樹影,再到天邊那片永恒燃燒般的城市光海。耳邊,是夜風穿過樹葉和建築縫隙發出的、低沉而持續的嗚咽聲,偶爾夾雜著一兩聲不知名夜鳥的短促鳴叫。別墅內部,萬籟俱寂,仿佛一個沉睡的、巨大的怪獸。
這就是他現在的“世界”。一個被精心設計、奢華無比、卻也冰冷徹骨、與世隔絕的“雲端”牢籠。他站在這個牢籠的邊緣,能夠看到外麵那個廣闊、真實、充滿煙火氣也充滿苦難的世界,卻再也無法觸及。
他想起了很多個送外賣的深夜。騎著那輛破舊的電動車,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那時的他,也常常看到這樣的燈火。但那時的心情,與此刻截然不同。那時的燈火,是別人家的溫暖,是催促他加快速度完成訂單的坐標,是提醒他自身貧窮與孤獨的背景板。他穿梭其中,像一個匆匆過客,一個與那片繁華格格不入的、灰暗的影子。那時的仰望,帶著疲憊、羨慕,或許還有一絲不甘,但至少,他是“在其中”的,是那個龐大、混亂、卻真實的世界的一部分。
而現在,他站在高處,俯瞰著這片他曾經掙紮其中的燈火。距離拉遠了,那些具體的苦難、汗水、塵土、喧囂,都被過濾掉了,隻剩下這片遙遠、模糊、靜謐的美麗光景。但這“美麗”,卻與他無關。他不再是一個參與者,而是一個被隔離的、高高在上的、卻無比孤獨的“觀賞者”。這感覺,比身處其中時,更加令人窒息。
“嗬……”一聲極輕的、帶著自嘲和苦澀氣息的歎息,從他緊抿的唇間逸出,瞬間就被夜風吹散,不留痕跡。
他想起了那碗白粥。那個清晨,在他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內心被恐懼和悔恨徹底吞噬之後,那碗溫熱的、樸素的白粥,和那張寫著“酒後傷胃”的潦草紙條。那是那個名叫“羅梓”的罪人,在倉皇逃離前,留下的最後一點笨拙的、或許是出於本能的、試圖“彌補”的痕跡。那痕跡,與這滿櫃的華服、這精心的發型、這繁瑣的禮儀、這冰冷奢華的囚籠,形成了多麽尖銳、多麽荒誕的對比。
他到底是誰?是那個留下白粥和道歉信的、恐慌悔恨的罪人?還是這個正在被“改造”成體麵“助理”的、沉默麻木的囚徒?或者,兩者都是,又都不是?
夜風更冷了,吹得他裸露的皮膚起了一層細密的栗粒。他環抱住自己的雙臂,指尖能觸碰到襯衫下,那具依舊清瘦、卻因為近期規律的飲食和不再從事重體力勞動而似乎“健康”了一些的身體。但這“健康”,這“體麵”,這“舒適”,都是用他最珍視的自由、尊嚴和對母親的牽掛換來的。每一次呼吸這“雲端”清冷的空氣,每一次穿上那些不屬於他的衣物,每一次模仿那些可笑的禮儀,他都能感覺到,那個真正的、過去的“羅梓”,正在一點點被消磨、被覆蓋、被殺死。
他站在這裏,像一個孤獨的守夜人,守望著一個不再屬於他的世界,也守望著自己正在逐漸消亡的靈魂。
左手腕上的設備,在夜色中,那點幽微的綠光,依舊固執地閃爍著,像一個永恒的、冰冷的提醒,提醒著他的處境,他的束縛,他無法逃離的命運。
遠處城市的光海,無聲地翻湧著。那裏有母親所在的醫院,有他曾經奔跑過的街道,有無數像曾經的他一樣,在生活泥濘中掙紮求生的普通人。那裏,才是真實。
而他,被囚禁在這片虛假的、華麗的雲端,獨自承受著這場無聲的、卻更加殘酷的流放。
深夜,陽台,獨自眺望。
目光所及,是繁華,是遙遠,是再也回不去的彼岸。
心中所感,是冰冷,是孤獨,是深入骨髓的、名為“不適應”的局促,和一種比黑夜更濃、比寒風更刺骨的、對自身存在意義的深深迷失與虛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