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兩個世界的人的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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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晨光,如同稀釋過的淡金色蜜糖,緩慢地、遲疑地,滲入雲頂別墅巨大的落地窗,在纖塵不染的淺灰色大理石地麵上,塗抹開一片片溫暖而虛假的光斑。中央空調恒定的、低微的嗡鳴,和空氣裏經久不散的、清冽的雪鬆與冷檀混合香氛,共同維持著這片空間的、令人心悸的、無菌室般的潔淨與秩序。
    羅梓站在側翼客房與主樓走廊相連的那扇門前,身上穿著昨天喬薇為他搭配好的、那套炭灰色的西裝,裏麵是熨燙平整的淺藍色襯衫,領帶是喬薇昨晚特意發信息提醒的、與西裝同色係但紋理稍有不同的深藍斜紋款,打了一個經過她“認證”的、基本標準的溫莎結。腳下是擦得鋥亮的黑色牛津鞋。頭發是按照新發型打理過的,帶著定型產品微硬的觸感和陌生的整齊弧度。臉上皮膚因為護理,少了一些之前的粗糙感,在晨光下甚至泛著一層不自然的、類似拋光的微光。
    他像一尊被精心裝扮、調試完畢,準備“上崗”展示的、昂貴而沉默的人偶。外表光鮮,符合“標準”,甚至隱約有了幾分資料視頻裏那些“商務精英”的影子。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身行頭之下,每一寸肌肉都因為過度緊繃而微微酸痛,每一個動作都因為時刻警惕“是否得體”而顯得僵硬滯澀。呼吸被領帶束縛著,不太順暢;手腕上那冰冷的設備,如同附骨之疽,時刻提醒著他真實的處境;而那雙藏在鋥亮鞋子裏、修剪整齊指甲下的腳,踩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卻感覺像踩在虛浮的雲端,毫無根基,隨時可能墜落。
    這就是“改造”進行到第十天的結果。表麵上的“成果”顯著——他不再穿著外賣工裝,不再頂著一頭亂發,不再帶著風吹日曬的粗糙痕跡。他學會了(至少記住了步驟)打幾種基本的領帶結,能分辨出西餐桌上大部分餐具的用途,能在王姐無聲的注視下,基本不出錯地吃完一頓飯,雖然動作依舊僵硬,毫無從容可言。喬薇留下的那些搭配指南,他強迫自己死記硬背,雖然無法理解其中許多“法則”背後的所謂“文化”和“美學”,但至少能對照著圖片,把自己“裝配”成一個看起來不算太離譜的樣子。
    但內裏的“羅梓”,卻在這場全麵而徹底的改造中,感到一種日益加劇的分裂和窒息。白天,他是“羅助理”,按照李維的指令,進行著簡單的勞動(打掃、整理),接受著各種“專業人士”的指導和“修正”,努力扮演著那個被期待的角色。夜晚,他回到那個雖然舒適卻冰冷的“專用客房”,對著那箱來自過去的舊書,或者站在陽台上眺望遠方那片不屬於他的燈火,才能短暫地、痛苦地確認,那個穿著外賣工裝、在泥濘中掙紮、會為母親醫藥費愁得整夜失眠的、真實的“羅梓”,還殘存在這具被精心修飾過的皮囊之下,並未完全死去,隻是在無盡的孤獨、恐懼和對母親的擔憂中,日漸枯萎。
    兩個世界。一個是他被迫踏入、必須“適應”的、用金錢、規則和冰冷的審視構建的“雲端”世界。一個是他來自的、充滿掙紮、苦難、卻也殘留著人間煙火和親情牽絆的“地麵”世界。這兩個世界,如同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卻因為那一夜荒誕的錯誤和一份殘酷的契約,強行交匯在了他一個人身上。他被撕裂,被拉扯,被迫“共存”於這兩個截然不同、相互衝突的維度裏。
    而現在,李維通過那部工作手機,下達了新的指令:從今天早餐開始,他不再獨自在偏廳用餐,而是需要到主餐廳,與韓曉“共進早餐”。時間:七點三十分。
    “共進早餐”。這四個字,像四塊沉重的冰塊,壓在羅梓的心口。昨晚那頓漫長、沉默、令人窒息的晚餐,帶來的心理陰影尚未散去,新的“考驗”又接踵而至。而且,是早餐。一天之中,相對更隨意、卻也更容易暴露一個人最本真生活習慣的時刻。
    他站在那扇門前,做了幾次深呼吸,試圖平複狂跳的心髒和胃部因緊張帶來的輕微痙攣。然後,他伸出手,擰開了門把手。
    主樓的空氣,似乎比側翼更加凝滯,香氛的味道也似乎更濃鬱一些。晨光從東麵巨大的落地窗斜射·進來,將客廳那組白色的沙發和光潔的地麵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色,但那光芒,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沒有溫度的美感。
    他放輕腳步,穿過寂靜的客廳,走向主餐廳。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每一步都像踩在鼓點上。他能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裏,顯得異常清晰。
    餐廳裏,晨光同樣充沛。長長的餐桌一端,韓曉已經坐在了那裏。
    她今天穿著一套淺米色的羊絨家居服,質地柔軟,款式簡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肩頭,沒有化妝,素淨的臉上帶著一絲晨起後特有的、淡淡的倦意,但眼神依舊清澈,沉靜,如同秋日深潭。她麵前放著一杯清水,手裏拿著一份攤開的財經報紙,正垂眸看著。晨光在她側臉勾勒出柔和的線條,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少了幾分平日的冷硬和距離感,多了一絲……屬於“人”的、居家的氣息。
    但這並未讓羅梓感到絲毫放鬆。恰恰相反,這種“居家”的隨意,與餐廳本身奢華的正式感,以及她本身強大的、不容忽視的氣場,形成了一種更加複雜、更讓他無所適從的氛圍。他不知道該如何定位自己——是闖入主人私密晨間時光的不速之客?還是一個被傳喚來、準備接受新一輪審視和“訓練”的仆從?
    他的腳步在餐廳門口不自覺地滯了一下。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到來,韓曉的目光從報紙上抬起,看了過來。她的目光,平靜,淡然,沒有昨晚那種刻意審視的銳利,但依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無所遁形的穿透力。她的視線,在他身上那套顯然經過“規範”搭配的西裝上停留了大約兩秒,掃過他打好的領結,落在他臉上,與他驚惶不安、下意識想要躲避的目光,短暫地接觸了一瞬。
    然後,她幾不可察地,微微點了點頭,幅度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仿佛隻是對一個按時出現的、符合基本要求的“物品”,表示一下程序性的確認。沒有任何歡迎的意味,也沒有不悅,隻有一種徹底的、事不關己的平淡。
    “坐。” 她開口,聲音比昨晚在餐廳時,似乎更輕一些,帶著一點晨起的微啞,但語氣裏的那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平淡,依舊清晰。
    羅梓的心髒又是一緊。他僵硬地挪動腳步,走到長桌另一端——那個顯然是為他預留的位置——拉開椅子,動作因為緊張而略顯笨重,椅子腿與地麵摩擦,發出不算刺耳、但在這過分安靜的環境裏依然清晰的聲響。
    他立刻僵住,臉色微微一白,下意識地看向韓曉。
    韓曉似乎並未在意這聲響,已經重新將目光投回報紙上,隻是用拿著報紙的手,極其隨意地,朝他對麵的方向,輕輕示意了一下。
    羅梓順著她的示意看去,是他麵前的餐位。已經按照西式早餐的標準擺好了:潔白的骨瓷餐盤,銀質的刀叉湯匙,小巧的黃油碟和果醬盅,疊成花形的餐巾,以及一杯冒著熱氣的、似乎是紅茶(因為他聞到了隱約的香氣)的飲料。
    早餐的內容很簡單,但擺盤依舊精致:煎得恰到好處的太陽蛋,兩片烤得金黃微焦的全麥吐司,一小碟混合莓果,還有一小碗看起來像是燕麥粥的東西。
    很標準,很“健康”,也很“上流社會”的早餐配置。與他過去匆忙塞進嘴裏的包子、油條、或者泡麵,天差地別。
    他坐下來,背脊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不知道該不該立刻開始吃,還是應該等韓曉先動。餐桌禮儀的視頻裏似乎提到過,正式的西餐宴會,要等女主人或主賓先動刀叉……但這是早餐,而且隻有他們兩個人,韓曉似乎也沒有立刻開動的意思。他猶豫著,目光不敢亂瞟,隻能盯著自己麵前的餐盤邊緣,感覺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滲出。
    餐廳裏再次陷入沉默。隻有韓曉偶爾翻動報紙的、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花園裏早起鳥兒的啁啾聲。
    這沉默,不像昨晚晚餐時那樣冰冷、充滿審視的對抗,但也絕不輕鬆。它是一種更加日常化、卻也更加凸顯兩人之間巨大鴻溝和尷尬關係的沉默。韓曉專注於她的報紙,仿佛對麵坐著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會呼吸的家具。而羅梓,則像一個誤入主人私密空間、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的、極度不自在的闖入者。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長的膠皮糖,黏滯而難熬。羅梓感覺自己的胃因為緊張和饑餓(他昨晚就沒吃好)而開始隱隱作痛,但他不敢動。他能聞到食物誘人的香氣,能感覺到那杯紅茶散發出的溫暖水汽,但這一切,都因為對麵那個女人的存在和這詭異的沉默,變得失去了吸引力,甚至成了一種折磨。
    終於,韓曉似乎看完了報紙的某個版麵,她將報紙輕輕折起,放在手邊。然後,她端起麵前那杯清水,喝了一小口。放下水杯時,她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又掃過了羅梓麵前一動未動的早餐,和他緊繃的身體姿態。
    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動了一下。不是不悅,更像是一種……評估後的、幾不可聞的、類似於“果然如此”的了然,或者說,是一種對某種預料之中反應的確認。
    但她依舊沒有說什麽,也沒有示意他可以開始。她隻是拿起銀質的湯匙,舀了一小勺自己麵前的燕麥粥(羅梓這才注意到,她麵前也有一碗類似的粥,但似乎配料更簡單),送入口中。動作優雅,自然,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屬於這個階層的從容和篤定。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細咀嚼,目光低垂,仿佛沉浸在食物的滋味,或者自己的思緒裏。
    羅梓像是得到了某種無聲的指令,終於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拿自己麵前的刀叉。他的手有些抖,拿起餐刀時,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微微一顫。他學著韓曉的樣子,開始切割盤中的太陽蛋。蛋黃是溏心的,刀尖切下去時,金黃色的蛋液緩緩流出,在潔白的餐盤上暈開一小片。他努力控製著力道,不想讓刀叉碰撞餐盤發出聲響,也不想讓蛋液流得到處都是。動作笨拙,但還算勉強完成了。
    他將一小塊裹著蛋液的蛋白送入口中。食物是溫熱的,味道很好,火候恰到好處。但他食不知味,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控製自己的動作上,集中在感受對麵那道似有若無、卻又無處不在的、平靜的視線壓力上。
    他開始吃烤吐司。塗抹黃油時,用小銀刀刮取黃油的力度和均勻度,又是一個需要小心控製的細節。他記得視頻裏說過,黃油不能塗得太厚,也不能有遺漏。他做得很慢,很仔細,像個在完成精密手術的學徒。
    餐廳裏,隻剩下極其輕微的、刀叉與餐盤接觸時幾乎聽不見的聲響,和兩人細微的咀嚼聲。沉默依舊在延續,但似乎因為兩人都開始了用餐,而稍微“自然”了那麽一絲絲——盡管這“自然”,是建立在羅梓極度的自我控製和緊繃之上。
    韓曉吃完了她的燕麥粥和一小份水果,用餐巾輕輕按了按嘴角。她沒有立刻起身,也沒有繼續看報,隻是坐在那裏,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仿佛在欣賞花園的晨景,又仿佛隻是在放空。
    羅梓感覺到了她目光的移開,這讓他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極其微小的一點點。他加快了進食的速度(雖然依舊控製著不出聲),隻想盡快結束這頓煎熬的早餐。
    當他終於吃完最後一口吐司,放下刀叉,按照視頻裏教的,將刀叉並排放在餐盤右側,示意用餐完畢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雖然這口氣鬆得極其輕微,幾乎不可察覺。
    而就在他這口氣剛剛鬆下的瞬間——
    “你母親,” 韓曉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這頓早餐持續了近二十分鍾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與她無關的事實,“張桂芳女士,最近的治療情況,劉明磊主任反饋,還算穩定。”
    羅梓的身體猛地一僵,剛剛放鬆了一點的神經,瞬間再次繃緊到極致。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韓曉,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本能的、尖銳的警惕。她……她怎麽突然提起母親?她想幹什麽?是威脅?還是……
    韓曉的目光,已經從窗外收回,重新落在了他的臉上。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種平靜的、深不見底的淡漠。但她的目光,似乎比剛才多停留了那麽零點幾秒,像是在觀察他聽到母親消息時的反應。
    “醫療基金的支付很順暢,沒有延誤。” 韓曉繼續說道,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念一份財務報告,“腎移植的評估也在按計劃進行,雖然腎源匹配需要時間和運氣。”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鑰匙,試圖打開羅梓心中那扇鎖著最深憂慮和希望的門。他死死地盯著韓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衝撞,喉嚨發幹,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感謝?不,這太荒謬。質疑?他不敢。他隻能僵硬地坐著,等待著她接下來的話,或者……判決。
    但韓曉說完這兩句,便停了下來。她重新端起那杯已經微涼的紅茶,輕輕啜飲了一口。然後,她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羅梓,那目光裏,似乎多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解讀的意味。不是同情,不是嘲諷,更像是一種……基於絕對掌控下的、近乎殘酷的平靜審視,審視著這個用母親生命作為軟肋、被她牢牢捏在手心的年輕人,在聽到這個消息時,所流露出的、無法掩飾的、混合著恐懼、期待、痛苦和卑微感激的複雜反應。
    “吃完了,就回你房間去。” 韓曉最終,用那句平淡的、聽不出喜怒的指令,結束了這場短暫的、關於他母親的對話,也結束了這頓早餐。“上午的勞動任務,李維會發給你。”
    說完,她便不再看他,拿起那份折起的報紙,起身,步履從容地離開了餐廳。米色的家居服衣角,在晨光中劃過一道柔和卻疏離的弧線,很快消失在餐廳門口。
    羅梓獨自坐在長桌的另一端,久久沒有動彈。麵前的餐盤裏,還殘留著一點食物的痕跡。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那清冷的香氛氣息,和她剛才那幾句關於母親的話語所帶來的、冰冷而真實的餘波。
    兩個世界的人的“共存”,就以這樣一種方式,在這頓沉默而煎熬的早餐中,再次上演。
    一個,坐在長桌一端,掌控一切,平靜地陳述著足以決定另一個世界人生死的“事實”,然後淡然離去,不留一絲多餘的情緒。
    另一個,坐在長桌另一端,被恐懼、擔憂、屈辱和一絲渺茫希望反複撕扯,被動地承受著一切,連表達情緒的資格都被剝奪。
    他們共處一室,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分享著(某種程度上)同樣的食物,甚至談論著(單方麵)同樣至關重要的話題。
    但他們之間橫亙的,是比這長桌更遙遠、比這別墅牆壁更堅固的、名為階層、罪孽、契約和絕對掌控的、無法跨越的鴻溝。
    這,就是他們的“共存”。
    在雲端,在地麵,在兩個永遠無法真正交匯的世界裏,被一份冰冷的契約強行捆綁,進行著一場沉默的、不對等的、不知何時才是盡頭的荒誕共舞。
    而羅梓知道,自己隻是這場共舞中,那個被牽引著、被迫做出規定動作的、最卑微的舞伴。他的存在,他的“改造”,他母親的生機,甚至他此刻心中翻湧的所有痛苦與希望,都隻是那個平靜離去的女人,手中可以隨意撥弄的、冰冷的籌碼。
    晨光,依舊溫暖地照耀著這間奢華的餐廳。
    而他,坐在光中,卻隻覺得,比深夜站在陽台上時,更加寒冷,更加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