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餘燼與暗痕

字數:7239   加入書籤

A+A-


    林羽在消毒水的氣味中醒來。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鉛塊,光線從縫隙裏滲進來,是醫院病房那種蒼白均勻的頂燈光。他試著動了動手指,然後是手臂,一陣酸軟無力,但還能控製。記憶像打碎的玻璃,尖銳的碎片紛紛回湧:鏡巢、心髒、金光、湮滅……還有沈清影最後平靜的“謝謝”。
    他猛地想坐起,胸口卻傳來一陣悶痛,讓他倒抽一口涼氣。
    “別動。”旁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帶著熬夜後的沙啞。
    蘇瑤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眼下有濃重的青黑,但眼神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清澈和關切,隻是深處多了一層難以磨滅的疲憊和哀傷。她穿著便裝,手裏拿著一個平板電腦。
    “你昏迷了兩天。”蘇瑤將平板放在一邊,起身給他調了調病床靠背,“輕微腦震蕩,多處軟組織挫傷,精神力嚴重透支導致的神經衰弱。醫生說你需要靜養至少一周。”
    “其他人呢?”林羽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周小雨脖子上的‘鏡種’活性完全凍結了,印記在消退,老張說可能一周內會自行吸收或排出體外。陳老板在隔壁病房,主要是皮外傷和舊疾複發,他妻子林蔓女士醒了,他大部分時間在那邊。”蘇瑤頓了頓,“警方封鎖了‘心鏡坊’舊址,正在深度清理和取證。七個諧振器全部失效,全市範圍內報告的異常幻覺和鏡像擾動在事件後兩小時內歸零。目前……沒有新增的‘孵化’案例。”
    林羽鬆了口氣,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疲憊。“沈清影……”
    蘇瑤沉默了幾秒,從旁邊櫃子上拿起一個保溫杯,倒了半杯溫水遞給他。“她留下的東西,技術科整理了一部分。有給……我的留言。”
    林羽接過水杯,看著她。
    “在控製台的深層加密分區裏,有一段她很久以前錄製的視頻,觸發條件是‘當我徹底失去自我控製或死亡後’。”蘇瑤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轉述一個遙遠的夢,“她說……對不起。說她最大的錯誤,是低估了‘鏡淵存在’的汙染性和擬態能力,高估了自己的意誌力。它不僅僅是吞噬,更是學習和模仿,用宿主的知識、記憶、情感來完善自己,變得更具欺騙性。她說最後幾年,她甚至分不清哪些念頭是自己的,哪些是它的誘導。”
    “她有沒有說,那東西到底是什麽?從哪裏來?”
    蘇瑤搖搖頭:“視頻裏沒有。但她留下了一些未完成的研究筆記殘篇,物理副本已經按她提示,從聽雨軒的椅子夾層裏找到了。我初步看了一下……”她猶豫了一下,“裏麵的猜想,很大膽,甚至有點……驚世駭俗。”
    “關於什麽?”
    “關於‘鏡淵存在’的可能起源。”蘇瑤拿起平板,調出幾張照片,是手稿的掃描件,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公式、符號和一些抽象得近乎瘋狂的示意圖。“她認為,那東西可能不是‘鏡界’的原生體。‘鏡界’本身或許隻是一個中性的、類似信息海洋的維度。那個‘存在’,更像是從某個更古老、更遙遠、更難以理解的‘地方’墜入鏡界的‘碎片’或‘殘響’。它攜帶的‘吞噬’、‘擬態’、‘錨定生命體’的特性,是它原生形態的一部分。鏡子,隻是它在這個維度找到的、最適合棲身和擴展的‘載體’。”
    林羽皺眉:“更古老的地方?比如?”
    “筆記裏用了很多隱喻和推測,沒有定論。提到了‘集體潛意識的黑暗麵聚合’、‘遠古崇拜物殘留的邪念’、‘高維實體在低維空間的墮落投影’……甚至,”蘇瑤深吸一口氣,“她畫了一個問號,旁邊潦草地寫著‘世界之外的凝視?’。”
    病房裏安靜下來,隻有醫療設備輕微的滴答聲。窗外是瀾城尋常的午後,陽光明媚,車流如織。但那些手稿上的字句,卻讓這尋常景象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筆記裏還提到林家。”蘇瑤繼續翻頁,“沈清影推測,林家祖傳的鑄鏡術,可能最初的目的就不是‘映照’或‘治療’,而是……封印。那種特殊的光學結構和金屬配比,本質是製造一個精密的‘囚籠’,用來關押某種東西。但年代久遠,後人遺忘了初衷,隻繼承了技術和部分淺層應用,甚至反過來被其中封印物的‘泄露’氣息所影響,就像你們家族的‘鏡心胚體’特質。”
    封印?林羽想起最後在鏡巢看到的那麵“林氏鑄,永鎮於此”的古鏡。難道那就是最初的“囚籠”?裏麵的東西逃出來了,或者……從未被完全關住?
    “那麵新發現的鏡子呢?”他問。
    “還在封鎖現場,由專家處理。陳老板去看過照片,他說那鏡子的製式和銘文,比已知的任何林家古鏡都要古老,可能追溯到明代甚至更早。具體的,要等專業文物人員和……嗯,可能需要陳老板這種懂行的人一起研究。”蘇瑤看著他,“你現在首要任務是休息。這些事情,等你身體恢複了再說。”
    林羽沒反駁。他的確感到一陣陣虛弱的暈眩。但有些問題,他必須現在知道。
    “我小姨……林蔓,她怎麽樣了?說了什麽嗎?”
    蘇瑤的表情變得有些複雜:“林蔓女士身體還很虛弱,但意識基本清醒。陳老板陪著她。她……”蘇瑤似乎在斟酌用詞,“她問起了你,很多次。而且,她提到了一些……你母親臨終前的事情,還有關於你出生時的一些安排。”
    林羽的心提了起來。“什麽安排?”
    “具體的,她說等你醒了,想親自見你,當麵告訴你。”蘇瑤站起身,“你先休息,我去叫醫生。另外,”她走到門口,回頭,“局裏考慮到這次事件的特殊性和後續可能的影響,周局的意思,是想以你為核心,成立一個跨部門的‘特殊事件調查組’,掛在刑偵下麵,但有一定獨立權限,專門處理這類……涉及非常規因素的案件。蘇瑤博士會作為心理和顧問專家加入,陳老板也可能被聘為特別顧問。你覺得呢?”
    成立專門小組?這意味著官方正式承認了“鏡子”背後超自然威脅的存在,並將持續追查。這既是責任,也是資源。
    “我同意。”林羽沒有猶豫。
    蘇瑤點點頭,出去了。
    病房裏隻剩下林羽一人。他試著動了動左肩,缺月烙印處不再灼痛,隻有一種溫潤的、仿佛玉石貼膚的涼意。他側過頭,看向病房窗玻璃。
    玻璃清晰地映出他躺在病床上的身影,臉色蒼白,眼神疲憊。
    但就在他凝視的第三秒——玻璃中的“他”,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一個轉瞬即逝的、難以分辨是錯覺還是真實的微笑。
    林羽的呼吸驟然停住。他死死盯住玻璃。
    倒影一切正常,隻是隨著他的靜止而靜止。
    是眼花?是精神透支後的幻覺?還是……
    母親信中的警告再次回響:不要相信鏡中任何與你動作不一致的倒影。
    寒意,順著脊椎慢慢爬升。
    同一時間,陳風的病房。
    林蔓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和陳風、和林羽母親依稀相似的眼睛,卻有了許久未見的清明。她握著陳風的手,手指瘦削但有力。
    “……小羽……沒事吧?”她聲音很輕,吐字還有些緩慢。
    “沒事,剛醒,蘇瑤在那邊。”陳風用棉簽沾水,潤了潤她的嘴唇,“你別操心他,先顧好自己。”
    林蔓輕輕搖頭,目光看向窗外,又仿佛透過窗戶看到了很遠的地方。“阿風……那東西……還在嗎?”
    陳風動作一頓,眼神晦暗:“沈清影用自己……和它同歸於盡了。至少,主體部分應該是。”
    “‘應該’?”林蔓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
    陳風歎了口氣,拉起袖子。手腕上那塊灰白的“仆從”印記並沒有消失,但形態發生了改變——不再是扭曲的紋章,而是變成了一彎清晰的、銀白色的缺月形狀,和林羽肩上的烙印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小了一圈。
    “印記沒消失,反而變了。而且……”陳風壓低聲音,“從昨晚開始,我偶爾能‘感覺’到一些東西。不是以前那種被呼喚的模糊感應,而是……更清晰一點的‘畫麵碎片’。比如,我看到一麵很古老的銅鏡,放在一個石頭祭壇上,周圍有很多人影在跪拜……又比如,我感覺到某個地方,有很多麵鏡子在‘共振’,發出很悲傷的‘聲音’……”
    林蔓的眼神變得憂慮:“‘鏡奴’的印記被‘鏡心’的烙印覆蓋或轉化了?這未必是好事。林家的‘鏡心’特質是雙刃劍,既是鑰匙,也是……最容易吸引‘那些東西’的燈塔。”她握緊陳風的手,“你必須告訴小羽。還有,我姐姐留下的東西……”
    “林靜師姐留下的真正筆記,蘇瑤已經根據沈清影的提示找到了,正在看。”
    “不,不止那些。”林蔓搖頭,眼神堅定,“姐姐留給小羽的,最重要的東西,不在筆記裏,也不在盒子裏。”她看向陳風,“在我們家,老宅,我和姐姐小時候住的閣樓。東牆,從地板往上數第七塊牆磚,是鬆動的。那後麵,有一個很小的鑄鐵盒子,用姐姐的血和頭發混合封死了。她說,如果有一天,小羽身上的‘鏡心’真正覺醒,或者遇到無法解決的、涉及鏡子本源的危險,才能打開。鑰匙……就是小羽自己的血,和他肩上的烙印共鳴。”
    陳風心頭巨震:“裏麵是什麽?”
    “我不知道。姐姐沒告訴我具體內容,隻說那是關於林家真正的起源,以及‘鏡心’者最終使命的記錄。也是……一份‘保險’。”林蔓咳嗽了兩聲,臉色更白,“阿風,帶小羽去取。但要小心,姐姐既然用那種方式封存,說明裏麵的東西……可能本身就帶有危險,或者,知道了,就必須背負更沉重的東西。”
    陳風鄭重點頭。他看著妻子憔悴但清明的臉,十五年的等待和煎熬,似乎終於看到了盡頭,但前路卻更加迷霧重重。
    就在這時,陳風的手機震動。是現場負責清理“心鏡坊”的警官打來的。
    “陳顧問,有發現!那麵‘永鎮’古鏡,我們嚐試用非接觸式掃描,發現鏡體內部有極其複雜的空心結構,而且……掃描顯示,空心結構裏,好像有東西在動!非常緩慢,但確實在動!像……像液體的陰影。我們不敢輕舉妄動,需要您和專家盡快過來看看!”
    陳風臉色一變。鏡子內部有活物?還是被封印的“東西”的殘餘?
    他看向林蔓,林蔓也聽到了電話內容,臉上血色盡失。
    “告訴他們,絕對不要嚐試打開鏡子,不要用強光照射,更不要讓任何人長時間直視鏡麵!我們馬上到!”陳風對著電話快速說完,掛斷。
    “看來,”他苦笑,“休息不了了。”
    林蔓緊緊抓著他的手:“小心。還有……保護好小羽。姐姐把他托付給我,我卻……”她眼圈紅了。
    “別說傻話。”陳風輕輕擁抱她,“我們一起麵對。這次,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傍晚,林羽病房。
    醫生檢查後,確認他情況穩定,可以出院休養,但必須避免勞累和強烈情緒刺激。蘇瑤幫他辦理手續,周小雨也來了,脖子上貼著醫用敷料,但精神好了很多。
    “林哥!你嚇死我了!”周小雨眼睛還紅著,“感覺怎麽樣?”
    “沒事。”林羽已經換好了便服,行動還有些遲緩,但基本無礙。他看向蘇瑤,“陳老板那邊有消息嗎?”
    蘇瑤點頭,神情嚴肅:“那麵古鏡有異常,內部疑似封存著不明活體或能量體。陳老板和專家已經趕過去了。另外,”她看著林羽,“你小姨醒來後,提到你母親在老宅閣樓還留了東西給你,很重要。陳老板建議,等你身體允許,盡快去取。”
    老宅閣樓……那個他童年記憶中充滿黑暗和恐懼的房間。
    林羽點點頭:“現在就去。”
    “現在?醫生說你……”
    “我感覺還好。”林羽打斷她,眼神不容置疑,“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蘇瑤和他對視片刻,歎了口氣:“好吧,我開車。小雨,你……”
    “我也去!”周小雨立刻說。
    就在這時,林羽的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他皺眉接通。
    “林羽先生嗎?”一個蒼老、略帶口音的聲音傳來,“我是市博物館退休的研究員,姓吳。關於你們發現的那麵‘永鎮’銘文古鏡,我可能……知道一些你們不知道的事情。”
    林羽眼神一凝:“您請說。”
    “電話裏說不方便,也不安全。”吳研究員的聲音壓低,“那麵鏡子,根據銘文格式和紋飾,很可能不是明代,而是元代,甚至更早。而且,在我的研究記憶裏,類似製式和‘永鎮’銘文的鏡子,在瀾城曆史上,不止出現過一麵。它們出現的時間點……都很微妙,往往伴隨著天災、戰亂,或者大規模的……‘怪事’。”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最重要的是,根據一些極其冷僻的地方誌野史記載,所有試圖深入研究、甚至隻是長時間收藏這種鏡子的人……最後都失蹤了。”
    “或者,被發現在鏡子前,變成了‘空殼’。”
    電話掛斷。病房裏一片寂靜。
    窗玻璃上,三個人的倒影靜靜地映在那裏。
    這一次,林羽清楚地看到——
    玻璃中,他自己的倒影,左肩後方,那缺月烙印的位置,正散發著隻有他能察覺的、極其微弱的、冰冷的銀白色光暈。
    而倒影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