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後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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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霧比前幾日更重。
    灰白色的霧氣在荒地和木屋之間鋪開,像一層細薄的布,把整個村口都罩在一種不完全醒來的朦朧裏。濕冷空氣從衣領鑽進去,有些冰,但不刺骨,是一種安靜、緩慢的冷。
    蘇野推門時,門板上的水汽還未完全幹,指尖觸上去有點涼。
    他抖了抖衣袖,向外走。
    腳踩在泥土上的聲音比昨天更沉。雨後的一夜讓泥土吸了薄薄一層水,地麵稍軟,但不至於陷腳,隻是在腳底形成一種略帶粘性的觸感,讓人走得更穩。
    荒地在霧氣裏若隱若現。
    雜草被夜裏的濕氣壓得更低,草葉的尖端都垂著,掛著未落的水珠。溝渠的裂紋在視線裏顯得安靜,卻不再像昨天那樣幹得發白,多了一層暗沉的顏色——
    這是昨日雨水短暫停留過的跡象。
    蘇野站在荒地邊緣,靜靜觀察了一會兒,然後沿著溝渠的方向慢慢走過去。
    腳步聲在霧裏散開,聲音被棉絮一樣的空氣吞沒。
    這段時間裏,他習慣不急於開工,而是用片刻的時間觀察地形、濕度、風向——或許談不上專業,但這是他從舊生活延續下來的習慣:
    先看,再做。
    走了不遠,他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老人已經站在那裏了。
    木杖插在泥地裏,霧氣繞著他的腳踝。老人身上的灰長衫被潮氣壓得有些貼身,看起來更瘦,但背脊依舊挺直。他沒有戴鬥笠,頭發上的水汽結成了細小的白點。
    聽見腳步聲,老人側了側頭。
    “雨後的土地,多看幾眼。”老人說,沒有問候,也沒有多餘的寒暄,“能喝水的土和不能喝水的土,差得一眼就能看出來。”
    蘇野走到他旁邊。
    老人指著溝渠一處較深的地方:“這裏顏色比旁邊深,可惜隻停留表麵。你挖起來看,會知道它根本沒吃進去。”
    蘇野蹲下,伸手按在溝渠底部。
    果然,隻是表層濕了些,再往下便依舊是幹硬的質地。這土地像被太陽烤裂過太久,即便下雨,它也隻肯接受最淺的一層水。
    蘇野收回手,點頭。
    老人不急著教,也不急著安排。
    他隻是停在那兒,用手杖敲了敲溝渠邊緣:“你昨天清的那一段,露得還算幹淨。先接著往下做。草根深,別一次性拔太多,容易連泥帶走。”
    蘇野提起昨天用過的鐮刀,繼續從溝渠邊緣割草。
    鐮刀仍舊鈍,濕草比昨日更難割,草汁濺在刃口,帶著一絲澀味。蘇野沒有嫌麻煩,隻是調整角度,一刀又一刀割下去。
    霧氣在他周圍繞著,偶爾飄到眼前,讓視線短暫模糊。
    老人站在幾步外,靜靜看著他的動作。
    “你手腕穩。”老人說,“幹農活最怕毛躁。草割得齊,根斷得幹淨,後麵挖溝才省力。”
    蘇野聽著,隻輕輕“嗯”了一聲。
    老人繼續說:“你若把和草一塊拔了,溝邊會塌。到時候你得重新捋,麻煩得很。”
    蘇野繼續割。
    兩人之間沒有太多對話,隻有工作聲與風聲交錯在空氣裏:
    鐮刀劃過草葉的摩擦聲、草根被拉斷的輕響、風吹過草浪的沙沙聲。
    時間過得不快也不慢。
    割開一段草後,蘇野開始清理草根,挖出被壓住的小石塊。泥土比昨天軟,但也更黏,每搬起一塊石頭,都有細小的泥水順著指縫滑下。
    老人偶爾補充一句:
    “石頭別亂扔,堆一堆,之後修渠用得著。”
    “草叢裏有時藏蛇,雨天冷倒不出來,熱天多留心點。”
    “挖溝要從高向低,不然水進了容易堵。”
    老人說話慢慢的,沒有指令,也沒有急迫,隻是像把生活裏自然知道的事,在合適的時候說出來。
    蘇野接受得也自然。
    他不反駁,不問長問短,也不做任何不必要的表態。他做事本就不急躁,如今環境更逼得人慢下來,每一步都得腳踏實地。
    割草、搬石、清根,漸漸地,溝渠又露出了一段。
    老人走近一點,用杖尖敲了敲清出來的溝底:“這一段深度夠了。後麵挖深一點也行,水流才順。”
    蘇野觀察著溝渠的走勢,問:“這溝原先是從山那邊引水?”
    老人點頭:“那時候山泉水活。春天雪化,穀雨前後雨水勤,水順著這裏往下流,澆過三十多畝地。”
    他頓了頓,補充:“那時候地好得很。”
    “那後來——”
    蘇野話剛出口,就被老人輕輕打斷:“後來天就怪了。”
    老人說得很平淡,卻又仿佛壓著什麽。
    “雨一年比一年少,春天的水隻夠捋個溝皮。再後來,雨是有,可每次落在別處,就是不落在村裏。”
    他說到這裏,聲音壓得更低:“山泉斷過兩次,水靈也散了。”
    蘇野抬眼看向北麵的山。
    霧繞著山腰,山體輪廓模糊,但隱約能看到某處的山石顏色較深,那可能是曾經的水道。但那條道現在像被風吹斷的痕跡,隻剩一個掩不住荒涼的影子。
    老人收回視線,沒有繼續說那段過往。
    過了會兒,他問:“蘇野,你心裏有想法嗎?”
    蘇野沉靜地說:“先把地清出來。”
    老人看了他一眼。
    老人見過太多年輕人,有急躁的、有幻想的、有半途而廢的,卻很少見像蘇野這種——
    看不出急,也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滿。
    他的性子靜得像河底石頭,不會在風裏起浪花,但能穩穩地沉著。
    老人點了點頭:“好。”
    他說“好”的語氣不輕,卻帶著幾分難得的肯定。
    蘇野繼續割草,繼續清溝渠。霧氣漸漸散開一些,風也大了點,吹得草葉嘩啦啦亂響。太陽仍未露麵,但天色比上午亮。
    工作了一陣後,老人指著不遠處的土坡:“歇一下。”
    蘇野放下鐮刀,跟著他走到土坡上。
    兩人坐在草根溢出的濕泥上。老人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裏麵是兩塊黑麵餅和一點醃菜。他撕了一塊遞給蘇野:“吃點。”
    蘇野並不挑食,接過來吃了。
    麵餅硬,咀嚼要花些力氣,醃菜鹹得很,但入口之後並不難受。雨後空氣濕冷,這點鹹味反而讓人覺得輕鬆了些。
    老人慢慢咀嚼著,說:“你住的木屋,是當年外鄉人留下的。”
    蘇野聽著,沒有打斷。
    “那人來時也是一身病,幹了三個月地,才養好。可地剛見起色,人就走了。”
    老人頓了頓,“走得很急。”
    蘇野問:“為什麽急?”
    老人搖頭:“不知道。沒說。人走時臉色怪得很。”
    說到這裏,老人看向蘇野,像是要辨認些什麽:“你倒不太像他。”
    蘇野問:“哪裏不同?”
    老人看著他:“那人心浮得很。”
    蘇野安靜地聽著。
    老人又慢慢補充:“你性子靜,不亂。做事不急。”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平穩,卻隱隱帶著一種像是鬆了一口氣的味道。
    蘇野沒有回應,隻是在心裏把話記住。
    午後的風又大了一些,把霧吹得快散淨了。荒地在風裏露出更多輪廓。草浪起落,溝渠的形狀逐漸清晰。
    蘇野起身:“繼續吧。”
    老人點頭,兩人回到溝渠邊,各自繼續手裏的活。
    割草、清泥、搬石頭。
    落草香味在風裏飄散,把潮濕空氣裏的冷意壓下了一些。
    太陽終於在雲縫裏露出一絲亮光,映在草葉上,把薄薄的水珠照得透明。
    一段、兩段……
    溝渠逐漸顯出完整的線條。
    這才剛開始,卻已經讓荒地開始發生細微的變化。
    到了傍晚,老人收了杖尖:“今日夠了。”
    他說的時候,蘇野仍想再做一點,但老人搖頭:“做過頭,明天沒力氣。”
    這句話說得輕,卻帶著經驗總結出的篤定。
    蘇野沒有堅持。
    老人的眼神掃過蘇野的手——指節微紅,虎口略發麻,這是握鐮太久的跡象。
    老人輕聲說:“活不是一天要幹完的。”
    說完,他示意蘇野回去。
    兩人走在落日後的土路上。
    天邊的亮光很淡,不是暖色,而是冷白色的,仿佛光也帶著一點雨後的濕涼。遠處的山影在晚風裏顯得沉默。
    走到木屋門口時,老人忽然說了一句:
    “蘇野,你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麽?”
    蘇野停下腳步:“什麽?”
    老人沒有立刻說話,他的目光往荒地那頭掃了一眼。
    風正吹來,草浪並不猛烈,卻有一種壓低的聲音。
    老人緩緩道:“荒地夜裏安得過頭——太安了。”
    蘇野沒有立刻回應,他靜靜傾聽。
    風聲、草聲、遠處的雞鳴、偶爾的犬吠——
    是鄉村該有的聲音。
    但似乎少了些什麽。
    老人繼續說:“以前夜裏,還有水聲。在溝渠底下,至少會有泥水在動。”
    蘇野聽著,沒有問出口那句“現在為什麽沒有了”。
    老人自己補了一句:“三年前,水聲突然沒了。那夜起,溝渠就死了。”
    沉默在兩人之間停了幾秒。
    老人收回視線:“你先住著。別想太多。荒地的事,慢慢會知道。”
    說完,老人拄著杖,走向村裏。
    蘇野站在木屋門前,看著那道背影被夜色慢慢吞沒。
    他轉頭望向荒地。
    風吹草浪,聲音低伏,像某種呼吸,也像某種深藏在地底的空洞在回應風聲。
    蘇野沒有被嚇,也沒有覺得不安。
    他隻是把這些現象一點點記下。
    然後,他推開木門,走進屋內。
    木屋裏的光線昏暗,空氣帶著木板散出的潮氣。蘇野坐在床沿,聽著外麵的風聲。
    他不知道老人言語裏的東西有多少真實,又有多少隻是老人對這片土地的執念。
    但他能確定一件事——
    荒地確實死得過頭。
    死到連夜晚該有的水聲都沒有。
    蘇野閉上眼,靠著牆休息。
    日子會慢慢展開。
    土地會慢慢翻開。
    隱藏在土地裏的東西,也會一點點露出端倪。
    風繼續吹,夜在荒地間悄悄落下。
    而蘇野,靜靜地坐在木屋裏,讓沉默把他包起來。
    明天的事,等天亮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