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村與小路
字數:8591 加入書籤
第二天清早,霧散得比往常快一些。
天還是灰的,但雲層略微抬高了一點,遠處山脊的線條清晰了不少。空氣裏潮味減淡,泥土的味道更明顯,從地縫裏升起來,像是夜裏有人翻動過土。
蘇野推門出去時,木板已經幹透,摸上去隻有木紋的粗糙感。
他站在門口,習慣性地先看一眼荒地,再看向村子的方向。
村裏傳來零零碎碎的聲音,有人喊牛,有人吆喝孩子,鐵器碰撞聲、柴火劈裂聲混雜在一起,不吵,卻把“有人在活著”這件事展現得很清楚。
蘇野拎著昨天用的布袋,還是那把舊鐮和粗繩,準備先去荒地看一圈,然後再按老人的節奏繼續疏溝。
剛邁出幾步,一道細細嫩嫩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這位哥哥。”
聲音有些怯,又帶點小心翼翼。
蘇野停下,轉頭。
木屋一側的土坡上,站著一個紮著兩個小揪揪的女娃,頂多七八歲高,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短褂和打過補丁的褲子,腳上是已經磨到看不出原色的布鞋。她手裏抱著一個小竹籃,籃裏露出幾顆青菜葉子。
女娃被他看了一眼,明顯緊張了一下,往後縮了半步,竹籃差點沒抱穩,又趕緊抱緊。
“那個……”她眨眨眼,小聲道,“娘說,讓我給你送點菜。”
她把竹籃往前伸了伸。
籃裏除了幾棵青葉菜,還有兩根形狀有些彎的白蘿卜,和幾片醃過的幹菜葉,用粗麻繩捆著,簡單卻規矩。
蘇野看著竹籃,又看了看女娃:“你娘是?”
“村東那家。”女娃趕忙補充,“昨天你和劉爺去地裏,我娘看見了,說你一個人吃不慣粗麵,就讓我來送菜,說……說你要是能吃得下,就吃一點。”
“劉爺”這個稱呼,讓蘇野知道她說的是誰——那個拄木杖的老人。
蘇野沒急著接,先問:“你叫什麽?”
女娃眼珠轉了轉:“我叫阿杉。”
她報完名字,有點局促地低頭捏了一下衣角,小聲重複一遍:“阿杉,木頭的那個杉。”
蘇野點點頭,這才接過竹籃:“那替我謝謝你娘。”
阿杉鬆了口氣,臉上浮出一點笑意:“我會說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荒地,眼神裏有一點好奇,又有一點本能的畏懼:“你真的要把那塊地種起來嗎?”
蘇野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荒地仍然安靜。風沒起的時候,它就像一整塊壓在村口的暗影,隻有細微的草葉抖動,證明它還在呼吸。
“試試看。”他淡淡說。
阿杉聽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把手往身後背了背,像在忍著什麽,最後還是沒忍住:“我聽大人們說,那塊地上晚上會有‘東西’走來走去。”
她說完,自己先打了個哆嗦。
蘇野眼神微動:“你看見過?”
阿杉用力搖頭:“沒有!娘不讓我晚上出門。可是有時候,我能聽見……有聲音。”
她說“聲音”的時候,下意識壓低了嗓子。
“像什麽?”蘇野問。
阿杉想了會兒,認真地說:“像……有誰在地底下翻東西,抓抓抓那種。”
形容有些孩子氣,卻不難理解。
她說完,又趕緊補一句:“不過劉爺說,那是舊渠裏的石頭在動,是大地喘氣。”
小孩子的世界裏,沒有太複雜的解釋,老人的話,就是答案。
蘇野“嗯”了一聲,沒對這句話做出任何評價。
他看了看霧氣正一點點從荒地退去,問阿杉:“你每天都要幫家裏送菜?”
阿杉點頭:“天氣好就送。天壞了就不送。”
她一邊說,一邊瞟了眼竹籃:“娘說,你要是能把地種出來,就不算白救了你。”
這話顯然是大人說的,被她原封不動地轉述過來,隻是用童音說出來,不帶鋒利。
蘇野不生氣,也不覺得刺耳,隻是淡淡地道:“他們救了人,說這話也不算重。”
阿杉聽不懂他這話裏的分寸,隻覺得這個外來的哥哥雖然話少,但不凶,也就放心了些。她看了一會兒荒地,小聲說:“那我走了,娘要我趕緊回去幫她洗菜。”
“路上小心。”蘇野說。
阿杉“嗯”了一聲,小跑著沿著土路往村裏奔去,背影瘦瘦小小,很快被幾間木屋擋住了。
蘇野低頭,看了看手裏竹籃裏的菜。
青菜葉子翠而薄,顯然是昨晚剛從地裏割下來的,根部還帶著一點濕土。白蘿卜有點彎,表皮略粗,卻很實沉,拿在手裏有重量。
他把菜籃拎回屋子裏,放在桌上。
木屋一下子多了些新鮮的青味。
這味道雖然淡,卻在一片粗糧和稻草味裏顯得格外明顯,像是在提醒他——這個地方雖然貧窮,但並不是完全死寂。
簡單處理完菜,他又拎起布袋,準備用去荒地繼續今天的活。
剛開門,就看見老人已經從村裏那頭走來。
“收到菜了吧?”老人遠遠地問。
蘇野點頭:“剛送到。”
老人“嗯”了一聲:“村東那家媳婦嘴上厲害,手卻不壞。以後逢集日,她家的攤子你可以多照顧。”
這話說得不重,卻是很明確地把“你是村裏人”的態度擺出來了。
蘇野也不客套:“若有能力,會記著。”
老人走近,目光掃過他手裏的布袋:“今天先別割草了。”
蘇野略微一愣:“不割?”
老人搖頭:“割是要割的,隻是先換點別的。你跟我進村走一趟。”
蘇野沒有問原因,隻簡單點頭。
兩人並肩走向村裏。
從荒地到村子中間有一條不長的土路,兩側零零散散分布著幾間木屋。屋與屋之間沒有明顯的界限,用的是最簡單的“誰家門前誰掃”的劃分方式。
村裏的布局不算整齊,卻也不亂。
有幾戶人家門前堆著劈好的柴,有幾戶曬著衣服,還有兩三戶在晾玉米棒——色澤發暗,看得出存放已有時日。
土路拐過一塊較高的土丘,前麵出現一塊略微開闊的空地。
老人停下腳步,用木杖點了點地麵:“這是村裏的集會場。平日也有人在這裏擺攤。”
現在不是集會日,空地上隻有幾隻雞在啄土,還有一條瘦狗趴在一旁打盹。
老人領著蘇野繼續往前,來到一處略高的木屋前。
這間木屋比普通農戶家的要大一圈,門楣上釘了一塊被雨水衝刷得發白的木牌,上麵刻著幾個已經有些模糊的字。靠近些,可勉強辨認出“裏川村”三個字。
“這是村長屋。”
老人說完,也不敲門,直接抬手撥開門簾。
屋內有幾個人影,坐著的、站著的都有。
聽到動靜,一個穿著深色長衣的中年人站了起來。他臉色偏白,眼眶略黑,眉毛濃而略顯壓抑,整個人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劉叔。”他衝老人點頭,“你來了。”
原來老人姓劉。
老人點點頭:“帶人來讓你認個麵。”
說著,他稍稍側身,讓身後的蘇野露出來。
中年人的目光落在蘇野身上,打量了一圈。那目光並不刻薄,卻帶著一絲謹慎,是對未知事物的自然防備。
“這就是那天在山腳撿回來的外路人?”他問。
老人“嗯”了一聲:“活過來了,人清醒了,手腳也利索。我帶著看了幾天地,性子不壞。”
中年人點頭,視線停在蘇野臉上,問:“你可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蘇野。”蘇野說。
他的聲音平穩。
中年人又問:“從哪兒來?”
“記不清了。”蘇野回答得不急,“隻記得自己走山路時下雨,腳下一滑,再清醒就是你們這兒。”
這話八分真,二分虛。
他不會說什麽“來自另一個世界”,那隻會換來更大的防備與懷疑。所謂“失憶”,在這裏反而是最合理、最容易被接受的說法。
中年人靜靜看了他幾秒。
“你知不知道,”他緩緩道,“我們村不留下閑人。”
蘇野點頭:“劉叔說過。”
中年人的眉梢略微動了動,顯然對“劉叔”這個叫法有些意外。片刻後,他似乎釋然,又似乎默認了這個稱呼。
“既然這樣,”中年人說,“那你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
“把那塊地種起來。”蘇野平靜地說。
中年人目光沉了沉,轉而看向老人:“劉叔,你覺得呢?”
老人淡淡道:“眼下村裏缺的是地,不是嘴。有手有腳的人,給他地就是給他活路。至於種得起來種不起來,看他本事。”
中年人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抬眼的時候,語氣已經放緩:“好。”
他伸手,從桌上拿出一塊刻著簡單符號的小木牌,遞給蘇野:“這是你的牌。”
木牌粗糙,邊緣已經被磨圓,上麵用刀刻了一個簡單的“蘇”字,底下是一個小小的圈,圈裏點了點。
“以後若是有外人來查戶,”中年人說,“你就拿這牌出來。裏川村不會白認一個人,也不會白多添一口糧。”
這句話像是記錄,又像是承諾。
蘇野接過木牌。
木頭不重,卻有一種跟泥土類似的沉實感。他指腹摩挲著那道刻得略深的“蘇”字,輕聲道:“多謝。”
中年人擺擺手:“謝不謝都在後頭。你要是真能把那塊地翻出來,讓我們村口的荒地不再礙眼,這牌也有臉。”
他說話時不快不慢,卻不難聽出其中的意味——
村裏對那塊荒地,並不是毫無意見的。
老人站在一旁,看著他們把話說完,這才再次開口:“那塊地若有動靜,我會盯著。”
中年人點頭:“麻煩你了。”
“麻煩不麻煩,看這小子以後給不給爭氣。”老人淡淡道。
屋子裏還有幾個人在旁邊聽著,其中一兩個年紀稍輕些的,臉上有幾分好奇地打量蘇野,卻沒上來搭話。村子不是城鎮,消息傳得快,但人也謹慎。
蘇野拿著木牌,跟老人一起走出村長屋。
陽光終於從雲縫裏探出一點,光線仍舊淡,卻比一早要活潑了許多。照在木牌上,能隱約看見木紋裏一道道細小的年輪。
“現在,你算是我們裏川村的人了。”老人說。
蘇野看著手裏的牌:“從撿回來的那一刻起,不就是了嗎?”
老人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卻真誠:“口頭算不得。牌在手上才算數。”
兩人沿著土路往回走。
路過村東時,有幾戶人家的婦人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有的隻是看看,有的點點頭,有的衝老人打個招呼:“劉叔又去地裏啊?”
老人一邊應聲,一邊順口介紹:“這是蘇野。住村口那間屋。”
有人“哦”了一聲,視線在蘇野身上稍停,沒顯出敵意,也談不上熱絡,隻是多認了一個人。
走到阿杉家門口時,阿杉正蹲在門檻邊洗菜。看見兩人,她趕緊站起來,甩了甩手上的水:“劉爺,哥哥。”
“菜收到了。”蘇野說。
阿杉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忍不住往上翹:“好吃嗎?”
“好。”蘇野點頭,“謝謝你娘。”
門裏傳來一個女人略帶疲憊的聲音:“既然說好吃,下次你來幫我挑水,我再給你菜。”
這話聽著像玩笑,又帶一點試探。
老人接話:“挑得動,你就讓他挑。”
女人在屋裏哼了一聲:“那倒也是。”
氣氛短暫地輕鬆了一瞬。
離開村東,重新走回荒地時,太陽已經爬得稍高一些,雲層被頂出了一條細細的亮邊。荒地在光線照耀下,看起來沒那麽陰沉了,但仍舊嚴肅。
老人看了一眼那條已經被清出兩段的溝渠,語氣依舊平淡:“地,認你一半了。”
蘇野握了握手裏的木牌,看向溝渠:“另一半呢?”
老人把木杖往地上一頓:“看你明年有沒有糧。”
說完,他揮了揮手:“去忙你的吧。我今兒得進山一趟。”
“進山?”蘇野問。
“看看水。”老人簡單回答,就此別過。
他的背影很快被山路另一端的樹影吞沒。
荒地前,隻剩蘇野一人。
他把木牌收進懷裏,走到溝渠邊,重新握緊了鐮刀。
太陽在雲層後麵移動,光線緩慢地擴大一點範圍,把溝渠的線條也照亮了些。
風吹過,草浪起伏。
蘇野抬眼,看著眼前這片土地。
——他知道,從此以後,他不隻是住在村口的一間木屋裏。
他和這片土地,有了一根看得見的線。
這一線,輕的話,是活路。
重的話,是命。
蘇野沒有說話。
他隻是抬起手,將鐮刀的刃再一次壓進草叢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