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腳的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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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在雲層後停了很久,像是在猶豫要不要露出來。
    整個上午,光線都灰白而穩定,既不刺眼,也不溫暖,隻是淡淡地照在荒地上,讓草葉上的水珠一點點蒸發。空氣幹冷,卻不刺骨,是那種“讓人不困但也不會被凍醒”的溫度。
    蘇野繼續清溝。
    今天的草比昨日要幹些,鐮刀劃下去沒有昨天那種濕滑的阻力,卻更難切割。草杆硬,草根紮得深,一刀下去隻能割個大概,剩下的得用手一根一根拔出來。
    泥土還是硬的。
    雨水給它表麵塗了一層顏色,實際上並沒有改變骨子裏的幹燥。
    溝渠露出第三段的時候,天色微微亮了一點。雲層在緩慢移動,像是被山風推著,卻遲遲不肯散開。
    老人不在。
    他一大清早就進山了,臨走前隻說要“看水”,並沒提具體要查看哪塊地方。
    蘇野也沒問。
    老人這種人,說什麽就是什麽,不會留下需要別人擔心的漏洞。至於“看水”是什麽意思——他隱約猜得到,卻不急著確認。
    他繼續割草。
    手指隨著反複動作開始發麻,虎口隱隱痛,手腕也有點酸。可他沒有停,甚至連呼吸節奏都沒有亂過。
    田地不是一天清出來的。
    溝渠不是一天接通的。
    習慣了長時間緩慢的工作節奏,他知道什麽叫——
    隻要不停,就算進度慢,也在前進。
    快到午時的時候,他把鐮刀放下,伸伸手腕,站起身。
    他抬頭看了一眼山。
    山頂雲霧纏得更緊,像是藏著什麽聲音,卻又壓著不讓外人聽見。一棵又一棵的樹立在山腰,看不清品種,隻能看到深色的樹冠連成一片。
    老人說過,三年前,還是能聽見水聲的。
    那時溝渠夜裏會響。
    那時雨落得不偏不倚。
    那時村子不至於現在這樣靠天吃天。
    可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蘇野把水囊拿出來,喝了一口。
    冷水順著喉嚨往下淌,胃裏立刻暖了一些。
    就在他準備繼續幹活的時候,身後的土路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他沒有立刻回頭。
    腳步輕,不急,不像大人,更像是孩子。
    果然,片刻後,阿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蘇野哥哥!”
    蘇野回頭。
    阿杉手裏捧著一個用粗布包著的包子走過來,氣喘喘的。她不敢跑太快,怕摔倒,卻又明顯很著急,一雙小腳在泥地上撲通撲通踩著。
    她跑到近處,把粗布包遞過來:“娘說,你早上忙得連早飯都不一定吃得上,讓我給你送一點。”
    粗布打開,是兩塊小小的糙麵饅頭。
    形狀不圓,邊角不齊,但散著微弱的熱氣。
    蘇野接過:“謝謝。”
    阿杉搖頭:“娘說,這算禮節,不是白給的。你以後若是能挑水或幫搬柴,就算換回來了。”
    蘇野“嗯”了一聲,沒有拒絕。
    村裏人樸素,不會生出無意義的施舍。
    送的東西再小,也是禮;
    收的人若能回禮,那才算穩妥。
    阿杉看了看他身後的溝渠,雙眼睜得很大:“你已經清這麽長了?”
    蘇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溝渠確實比昨日多露了許多痕跡。雖然仍然坑坑窪窪,但至少能看出一條連續的脈絡。
    “嗯,”蘇野點頭,“慢慢來。”
    阿杉蹲下,想幫忙拔草,可剛抓住草根就被鋒利的草葉刮紅了手背。她“嘶”了一聲,趕緊甩手。
    “別動。”蘇野說。
    阿杉縮回手,站得規規矩矩:“這些草這麽狠嗎?”
    “深紮的都狠。”
    阿杉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那……你不怕嗎?這麽深、這麽硬,要做好多天吧?”
    蘇野沒有立刻回答。
    他看著那條溝渠,靜靜地說:“怕沒用。”
    阿杉怔住。
    不像是懂了,而是被那句平靜的語氣嚇了一下。
    她看了看荒地,看了看蘇野,最後道:“那……你加油。”
    說完,她抱著空布包跑回村子。
    腳步聲遠去。
    蘇野看著溝渠那一段未清的草,慢慢握緊了鐮刀。
    下午繼續幹活。
    沒有日頭,風涼,適合勞動。鐮刀在草叢裏的聲音一遍遍重複,割斷、拉扯、拔出根莖、掏出石頭。
    動作不快,卻持續。
    快到傍晚的時候,天再次暗了一層。雲低得厲害,像隨時會再落一場雨。
    蘇野收起鐮刀,準備先回去吃點東西,再出來把最後那段草清完。
    就在轉身的瞬間,他的餘光掃到荒地盡頭的一處動靜。
    很細微。
    像草葉被什麽輕輕推開,又慢慢合上。
    風嗎?
    他停下。
    風從西邊吹來,可那片草動的方向,卻更像是從下往上翻起——
    像有什麽,輕輕地頂了一下草根。
    蘇野沒有靠近。
    也沒有立刻走開。
    他隻是站在那裏,靜靜地觀察。
    動靜又出現了一次。
    這次稍微大一些,像有什麽在草叢下麵滑過,帶起一條淺淺的草浪。
    沒有腳步聲。
    沒有喘息聲。
    隻有“草動”,非常輕。
    不像野獸。
    不像人。
    也不像風。
    蘇野站得很穩,鐮刀在他手裏提著,卻沒有舉起來。
    他不是輕易被嚇到的人,也不是遇事就逃的人。但他也不是魯莽的人。
    荒地本就死氣沉沉。
    老人說過,這裏夜裏“太安靜”。
    又說過以前溝渠裏有水聲。
    現在什麽都沒有。
    草浪結束後,那片區域恢複了完全的靜止。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錯覺。
    蘇野盯了許久,才緩緩收回視線。
    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有表露。
    但他心裏記下了——
    那片草,是從“底下”動的。
    他沒有靠近,而是轉身走回木屋。
    路上天色更暗了。
    村口已有炊煙冒起,飯菜的味道在潮氣裏飄散得很慢。狗吠聲從某個院子傳出,顯得更顯得更空曠,像在提醒夜要來了。
    蘇野進屋,把鐮刀放好,坐在床沿,聽著外頭的風聲。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才吹滅桌上的小油燈。
    屋子裏陷入黑暗。
    他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卻沒有睡。
    風在荒地上吹,聲音低而長。
    某一刻,遠處的荒地傳來一聲輕微的聲響。
    不是風。
    不是動物。
    也不像是人。
    更像是……
    某種被埋得深、壓得久的東西,輕輕地在地下挪了一下。
    聲音極輕,輕到像錯覺。
    但蘇野聽見了。
    他睜開眼,在黑暗裏靜靜聽著。
    風掠過木屋,草浪一波一波。
    荒地深處,又傳來一聲微不可察的“嘶動”。
    像地皮輕輕被扯開。
    像石頭被擠出一點縫隙。
    又像某種東西緩慢地翻了個身。
    蘇野沒有起身。
    也沒有害怕。
    隻是眉頭輕輕皺起。
    老人說過:
    “荒地夜裏安得過頭——太安了。”
    可現在,荒地一點也不安。
    蘇野安靜地躺在漆黑中,直到聲音徹底消失。
    他知道,這片土地……
    並沒有他看到的那麽死。
    這一夜,他沒有完全睡熟。
    但他也沒有驚擾任何人。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起身、照常推門、照常去看荒地。
    仿佛昨夜什麽都沒有發生。
    ——除了他心裏的那個念頭:
    荒地在動。
    不隻是風在動。
    是“地”在動。
    他不知道為什麽。
    不知道原因。
    不知道它會帶來什麽。
    但蘇野知道,他遲早會把溝渠清到底。
    遲早會把土地一點點翻開。
    那時,該藏的,自然會露出來。
    他隻是站在荒地前,輕聲說了句:
    “今天繼續。”
    然後,他提起鐮刀。
    日頭被雲擋著,風慢慢吹來。
    荒地沉默地看著他。
    蘇野沉默地看著荒地。
    又一個一天,就在這樣的對望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