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市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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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還沒完全亮,陳建國和趙小海已經蹲在縣城西關城牆邊上了。
    這段城牆是明朝留下的,很多磚都掉下來了,牆邊長滿了野草。
    地上鋪著些麻袋當攤位,人倒是不少,但都像做賊似的,說話聲特別小。
    有人蹲著,有人站著,眼睛總往大路方向看。
    趙小海輕輕拉了拉陳建國:“建國哥,你看那個人腰上。”
    陳建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個穿灰布褂子的中年人,腰裏鼓鼓的,袖口露出一截紅布邊。
    那是市管會的紅袖章。
    “別看那邊。”陳建國低下頭,“我們賣我們的東西,別惹事。”
    他解開麻袋,露出裏麵的五斤幹蘑菇。這是昨晚趕著烘出來的,鬆茸金黃金黃的,牛肝菌顏色深些,雞油菌淡黃色,在晨光裏看著還不錯。
    剛擺開,就有個瘦高個走過來。
    “怎麽賣的?”那人拿起一朵鬆茸聞了聞。
    “一塊六。”陳建國說。
    “貴了。”瘦高個搖頭,“供銷社才收一塊二。”
    “這裏不是供銷社。”陳建國把鬆茸拿回來。
    瘦高個盯著他看了會兒:“一塊四,我全要了。”
    “一塊五五。”
    “一塊四五。”
    “一塊五。”陳建國很堅持,“少了不賣。”
    瘦高個蹲下身,仔細翻看著麻袋裏的蘑菇,抬起頭笑了笑:“小兄弟,第一次來吧?”
    “嗯。”
    “怪不得。”瘦高個掏出煙點上,“這地方有規矩。新人第一次來賣貨,要交‘引路費’。”
    “多少?”
    “看你賣多少。”瘦高個伸出兩根手指,“一成。”
    陳建國心裏一緊:五斤幹蘑菇,一塊五一斤,七塊五。一成就是七毛五。
    “不交呢?”
    “不交?”瘦高個吐了口煙,“那你今天這貨,怕是賣不出去了。”
    他站起來朝周圍使了個眼色。幾個蹲在旁邊的男人慢慢圍了過來。
    趙小海往後縮了縮,手把籃子抓得緊緊的。
    “哥……”他的聲音有點發抖。
    陳建國盯著瘦高個:“你是這兒管事的?”
    “說不上管事。”
    瘦高個彈了彈煙灰,“就是給大夥兒行個方便。交了錢,保你平安。不交……”他朝城牆缺口那邊努努嘴,“看見沒?那兒原來有個賣雞蛋的老太太,不交錢,第二天雞蛋全被人踩碎了。老太太氣得喝了農藥,沒救過來。”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聲音。
    城牆邊的人一下子亂了。攤主們手忙腳亂地卷起麻袋,把貨往懷裏一塞,四處跑開。有人翻牆,有人鑽草叢,有人貓著腰往巷子裏跑。
    “市管會來了!”有人喊了一聲。
    陳建國一把拉起趙小海:“快走!”
    他剛轉身,瘦高個就擋在前麵:“小兄弟,貨留下。”
    “讓開!”
    “貨留下,人才能走。”瘦高個伸手要抓麻袋。
    陳建國用力一扯,麻袋口“刺啦”一聲開了,蘑菇嘩啦啦撒了一地。瘦高個一愣,陳建國已經拉著趙小海衝進了城牆缺口。
    “站住!”
    身後傳來喊聲。
    陳建國回頭看了一眼,三輛三輪摩托衝過來,車上跳下七八個戴紅袖章的。帶頭的是個黑臉漢子,手裏拿著根棍子,正在指揮抓人。
    “跑!都給我抓起來!”
    場麵更亂了。有人被按在地上,貨被搶走。有人掙紮反抗,挨了幾棍子。
    陳建國和趙小海跑進城牆缺口,裏麵是條窄巷子。剛跑幾步,前麵巷口又衝進來兩個人。
    “小海!”陳建國急得聲音都變了,“分開跑!”
    趙小海愣了一下,突然抓起地上半塊磚頭,朝相反方向使勁一扔。
    磚頭砸在鐵皮桶上,“哐當”一聲響。他邊跑邊喊:“這邊!貨藏這邊!”
    那幾個紅袖章果然轉身追了過去。孩子瘦小的身影在巷口一閃,就不見了。
    陳建國趁機鑽進另一條巷子。他貼著牆根跑,心跳得厲害,嗓子發幹。
    巷子彎彎曲曲像迷宮,他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聽不見後麵的腳步聲了。
    他靠在牆上大口喘氣,這時候才發現麻袋不見了。
    五斤幹蘑菇,七塊五,沒了。
    趙小海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陳建國一拳砸在牆上,土牆悶悶地響了一聲。
    手背上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可這疼比不上心裏的難受。
    正喘著粗氣,巷子深處傳來慢悠悠的腳步聲。
    陳建國猛地轉身,看見一個老頭背著手走過來。
    老頭五十多歲,一隻眼睛蒙著黑布,另一隻眼睛卻很亮。
    “小子,新來的?”老頭聲音沙啞。
    陳建國沒說話,手悄悄摸向腰後——柴刀還在。
    “別緊張。”
    老頭走近幾步,上下打量著他,“剛才的事,我看見了。你那個小兄弟,挺機靈。”
    “你看見他了?”
    “往南跑了,沒被抓。”
    老頭從口袋裏掏出煙鬥,慢慢裝上煙絲,“不過你的貨,可惜了。”
    陳建國盯著他:“你是誰?”
    “他們都叫我老鬼。”
    老頭劃著火柴點煙鬥,火光映著他半邊臉,“這片地方,我待了十年了。”
    煙鬥冒著嗆人的煙,味道很衝。
    “你想幹什麽?”陳建國問。
    “幫你。”老鬼吐了口煙,“不過不是白幫。”
    “什麽條件?”
    “看你想幹什麽。”
    老鬼眯起那隻眼睛,“要是就想賣一次貨,我給你找個買家,一斤一塊六,比供銷社高四毛。要是想長期做……”他頓了頓,“得交保護費。”
    “多少?”
    “一個月十塊。”
    老鬼說,“交了錢,沒人敢找你麻煩。市管會來,我提前告訴你。有人搶貨,我幫你擺平。”
    陳建國心裏飛快地算著:一個月十塊,按一天賣五斤算,一斤成本多三毛三。但這錢能買個平安,值得。
    “買家可靠嗎?”
    “供銷社副主任,我小舅子。”
    老鬼笑了,露出幾顆黃牙,“不過他收的價低,一塊二。我這條線,是給縣招待所供貨的。招待所接待領導,要好的,不怕貴。”
    “招待所專門接待省裏幹部,上周地委書記來,點名要吃山珍。你的蘑菇成色好,他們舍得花錢。”
    陳建國心裏一動:“張富貴的小舅子,也在供銷社?”
    “喲,你知道?”
    老鬼挑了挑眉,“張富貴他小舅子是采購科長,我小舅子是副主任。兩個人不對付,搶貨源呢。”
    陳建國這下全明白了。
    難怪張富貴要壓他的價——這是要把貨收上去,轉手賣給自己小舅子賺差價。
    “你怎麽幫我?”陳建國問。
    “明天這時候,還在這兒。”
    老鬼磕了磕煙鬥,“帶十斤幹蘑菇來,我帶你見招待所的人。成了,以後你的貨我包銷。不成,十塊錢保護費你照交。”
    “為什麽幫我?”
    “看你順眼。”老鬼把煙鬥別回腰上,“還有,我跟張富貴有過節。”
    他轉身要走,又停下腳步:“對了,你那個小兄弟,在南街口等你呢。趕緊去,別讓市管會的人碰上。”
    陳建國找到趙小海時,孩子正蹲在一家修車鋪門口,臉上黑一道灰一道,衣服也扯破了個口子。
    “建國哥!”趙小海看見他,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蘑菇……蘑菇都沒了……”
    “人沒事就好。”陳建國拉他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走,回家。”
    “那生意……”
    “明天再來。”
    兩人往回走。出了縣城,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陳建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趙小海說了一遍。
    “一個月十塊?”趙小海眼睛瞪得圓圓的,“那得賣多少蘑菇才夠?”
    “夠。”
    陳建國給他算賬,“一斤幹蘑菇能賺八毛,一天五斤就是四塊。一個月一百二,扣掉十塊,還剩一百一。比種地強多了。”
    趙小海掰著手指頭算了又算,眼睛慢慢亮了:“那……那我還能跟著你幹嗎?”
    “能。”陳建國拍拍他肩膀,“不過以後得更小心。”
    回到家時,母親正站在院門口張望。看見他們回來,趕緊迎上來:“怎麽樣?賣了嗎?”
    “出了點事。”陳建國沒細說,“媽,有吃的嗎?”
    “有有,鍋裏熱著糊糊呢。”
    吃飯時,父親也挪到桌邊坐下。他沒問什麽,但眼睛一直看著兒子。
    “爸。”陳建國放下碗,“明天我還得去趟縣城。”
    “還去?”母親急了,“今天不是……”
    “今天沒成,明天能成。”陳建國說,“我找了個路子,能長期賣。”
    他把老鬼的事說了,但沒提市管會抓人那些嚇人的場麵。
    父親聽完,低著頭半天沒說話,一袋接一袋地抽煙。
    “一個月十塊保護費……”他喃喃道,“這錢,賺得不安心啊。”
    “可不賺,張富貴那關過不去。”陳建國說,“三七開,一個月也得二十多塊。不如給老鬼十塊,換個安穩。”
    “那個老鬼,靠得住嗎?”父親抬頭問。
    “不知道。”陳建國實話實說,“可眼下沒別的路。”
    父親又點了一袋煙。煙霧繚繞裏,他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的。
    “去吧。”他終於說,“可記住,萬一出事,貨可以丟,人得回來。”
    “我知道。”
    夜裏,陳建國背著竹簍又上了山。
    這次他往北崖深處走。那兒路陡,平時少有人去。他在林子裏轉到半夜,背回沉甸甸十斤新鮮蘑菇。
    回到家,母親已經把土炕燒上了。母子倆在油燈下一起挑揀、清洗、攤開。
    炕溫四十來度,手貼上去溫溫的正好。蘑菇攤得薄厚均勻,不多不少。
    “建國。”母親忽然小聲說,“今天中午,張富貴又來了。”
    陳建國手頓了頓:“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就在院裏轉了兩圈。”母親聲音更低了,“他看見咱家炕上烘著蘑菇,笑了笑,走了。”
    “他走時說了句:‘建國這孩子,有出息。就是別走歪路。’”母親聲音有點發顫,“這哪是誇人,這是在敲打咱們呢。”
    陳建國心裏一緊,手裏的蘑菇差點掉地上。
    張富貴這是在盯著他。
    “媽,明天您別出門。”他說,“誰來都別開院門。”
    “怎麽了?”
    “防著點。”
    他沒多說,但母親全明白了。她點點頭,繼續低頭翻著蘑菇,手卻有點抖。
    天快亮時,十斤新鮮蘑菇烘成了三斤三兩幹蘑菇。
    陳建國用麻袋仔細裝好,又從炕席底下摸出十塊錢揣進懷裏——這是家裏最後一點積蓄了。
    出門前,他翻開那本《民兵手冊》。
    六月十八後麵打了個勾。然後工工整整地寫下:六月十九見老鬼,談包銷。目標是一斤一塊六,月付十塊保護費。
    合上手冊,他看見趙小海已經等在院外了。
    孩子換上了最整齊的一套衣服,雖然還是補丁摞補丁,但洗得幹幹淨淨,連補丁都縫得整整齊齊。
    “走吧。”陳建國說。
    兩人又一前一後上了路。
    晨光裏,縣城的輪廓在薄霧中慢慢清晰起來。西關城牆灰蒙蒙的,像頭趴著的巨獸。
    陳建國摸了摸懷裏的十塊錢,硬硬的還在。又摸了摸腰後的柴刀,涼涼的貼著肉。
    今天要見的不光是老鬼,還有招待所的人。一斤一塊六,三斤三兩就是五塊二毛八——夠還趙小梅的醫藥費,還能剩點當本錢。
    老鬼那隻眼睛後麵藏著什麽心思,他不知道。可張富貴的刀已經架在脖子上了,他沒得選。
    前麵是深是淺,都得蹚過去。
    沒退路了。